主意已定,曹丕便跟女王说了他的意思:“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故而厚葬无益。再说,连父亲当年的《终令》,也是让薄葬。你素来是知道我的,人死后那灵也不知去了哪里。我要将葬制弄简单些,找一块荒地一埋,也不要什么厚葬,也不让他们建大殿,最好后世谁也看不出来有个陵寝在那里。为了个形式打开坟墓两遍,没必要。不如遵古制,帝后皆有陵寝。魂灵是不受那陵墓限制的。女王,无论我们谁先走,到了那边,我们总会相聚的,对吗?”
女王依偎在他的怀里,流出泪来:“是的,会相聚的。”其实帝王皆早早的选定墓址,这本是常事。但今天说到这个女王心里还是不舒服。她想起陛下已经有好多白发了。她想起以前在铜鞮侯府,陈媪嫁女儿,她们几个去帮忙缝被褥做针线。有小厮捎东西回来,原来是陈总管得了君侯赏赐的稀罕果品,没舍得吃呢,只尝了一个,余下三个让拿回来让陈媪尝的。陈媪欢喜得脸上笑出了皱纹。女王忽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便羡慕地感慨道:“两个人互相扶持着慢慢到老,也是件欢喜的事情呀。”陈媪笑着答道:“那是你们小女孩儿才有的想法。”
现在,女王总算明白陈媪的话了。想当年,初见之时,陛下是那么年轻,英姿勃发。那时候的他是多么美好。她总觉得,那些年轻的、昂扬的、矫健的、意气风发的,都应该属于他,应该一直属于他。她恨不得能为他永远留住那些美好的时光,她不想看他一天天老去,舍不得。能相伴是幸运的,但是看你一天天变老却是难过的。舍不得。
女王忽然忍不住泪流,她对陛下说:“倘若真到那一天,让我先走了吧。”
曹丕在她头顶上说:“你要闪下老头子一个人不管了吗?”
女王忽然眼泪喷薄而出,想到留下他一个孤家寡人独自面对这朝堂前后各种繁杂,没有个依傍,更加不忍心。于是她摇摇头,说:“我舍不得。”
曹丕看着她的眼睛,也红了眼眶。不过只是一小会儿,他便笑起来道:“看看我们这是做什么?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想这些!”
……
作者有话要说:
曹丕把封后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九,这是他自己在诗里提到代表长久的一天,足见他对与女王相守的期许。
还有一件事,就是《禁母后预政诏》,这个诏书是因卞太后干预政事而起,但其内容表示的是立个规矩延续下去让后世也遵守。从一个英明的君主角度看,这是他必然要做的。很少有人将这件事与郭女王联系起来,但颁布日期只比立后早六天,我觉得曹丕这样安排给足了郭女王面子。立了皇后,郭家人也要遵守,但无论当时还是后世没人将这道旨与郭女王联系起来就足证这一点了。如果先立后再颁会怎样?简直就是给女王一个下马威,恐怕早就有人说这个不只针对卞太后,也针对郭女王了。
第94章 为妻(一)
女王封后还未满一月,仍旧沉浸在终于成为曹丕妻子的欣喜中,这日曹丕过来告诉她,自己要出征。原来孙权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不仅纳贡一事推诿,也拒绝送儿子为质,干脆反了。魏朝早就对东吴大军压境,既然此时反目,不如御驾亲征,趁吴军疲惫,一鼓作气,杀他的锐气,定然能有所斩获。
现在身份不比以前,有太多规矩礼制,不像过去可以自在跟随他出去。女王细心为他打点行李物品,又细细地叮嘱跟随陛下的內侍,注意他的衣食起居以及旧伤。曹丕听了,心中满满的暖意。
晚上安歇之前,趁近处无人,两个人便絮絮地聊起了家常俗务。如今冬日天寒,女王不放心他旧伤,又叮嘱一番。曹丕便道:“你放心。在家安心等我回来。”女王便道:“你出去了,我就去永始台住。我在那里等着陛下凯旋。”“永始台”对他们两个来说,是誓言,彼此心照不宣。
女王在宫中焦急地等着消息。前方捷报不断传来,除了曹仁的大军遇到些困难,其他几路大军皆击溃吴军。曹丕觉得此次可以拿下江陵,岂料遇到守城吴军的殊死抵抗,经过焦灼的拉锯,吴军颓势已现,谁成想,大约也是城中的日子太苦了,江陵闹起了瘟疫。
曹丕为太子时,经历过一场瘟疫,当时身边好多熟悉的臣下及旧友因此故去。故而曹丕对瘟疫的危害记忆犹新。他知道这次不是占领江陵的好时机了。魏军已有个别军士染疫,如果此时不果断撤退避疫,勉强占了江陵,恐怕也守不住。更何况他如今带领的皆是魏军精锐,如果任由瘟疫蔓延,恐怕大伤元气,要恢复可不是一两天的时间,再说将才难得,万一将领们有个三长两短,是短时间内不好弥补的损失。不能为贪这一城之利而冒动摇国本的风险。
想想也不是很甘心,毕竟辛苦这好几个月,将士们也出生入死,付出这么多却功败垂成。但是没有办法,时运不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呀。于是曹丕果断下令收兵。
看看离开洛阳一年多了,横竖回程也要路过洛阳的,干脆发消息给许昌,皆回洛阳去会合。
女王自封后以来,对待曹丕更是用心,并以身作则,供养永寿宫,打理好后宫。对后宫诸人,奖罚有度、宽严并济、待人随和;对有宠的,悉心教导她们,免得犯错;对无宠的,也并不忽视,也会鼓励诫勉她们;甚至后宫诸贵人偶有过失,只要不是什么原则上的大罪过,她都尽量帮忙弥补遮掩,不教陛下知道,免得生气。是以后宫无怨言,秩序井然、安稳平静,令曹丕十分省心。不仅如此,她本人崇尚俭约,并约束后族,令他们低调,不可过于骄奢。
女王闲了,便替陛下盘算。她看得出来,虽然陛下因甄夫人之事与曹叡有了隔阂,但毕竟是亲父子,情不自禁地就会关注他做了些什么,言辞下意识流露出来的还是关心他的。女王心里忖度只怕陛下是担心儿子对他心有怨恨,便想着怎么能缓和他父子的关系。
其实甄夫人还活着的时候,曹丕就对曹叡颇为严厉,也常批评他。曹叡那时候与曹丕兄弟们于衣食住行上的简约洒脱不同,曹叡可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孩子,最爱奢侈华丽之风,吃的用的无不讲究,身上穿的衣服配的饰品,也要精致漂亮,遂令曹丕相当不满,抱怨他矫情得像个姑娘,再加上有点好逸恶劳,总之都是一些娇惯的毛病,倒没什么本质上的坏处。从小曹叡就对他父亲有些畏惧,到他陆续有了几个弟弟,再加上他母亲被冷落在邺城,父亲的严厉就被他理解为嫌弃,他还不明白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
等甄夫人一死,事情就更糟了。母因子贵、子因母贵。母子可以说是一体的。这件事在曹叡看来,不只是丧母之痛,恐怕也代表了父亲从此以后对他的厌弃与排斥,更何况父亲对母亲也太无情了,于是他为母亲、也为自己对父亲心生怨恨。
而曹丕呢?那件事一发生,他就难见曹叡。可他作为帝王和父亲,他的威仪不允许他先低头的,他该怎样与曹叡相处,端的得看曹叡的表现。偏曹叡已笃定父亲不待见自己,已心生隔阂。可想而知父子再见时候的气氛,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要多疏离有多疏离。
女王一直想找个机会缓和这种状态,也好费思量。这日便与她姐姐商量。她姐姐问:“你还真打算从中调停啊?”
“对呀。毕竟亲父子,血脉是剪不断的,不能带着怨恨就这样互不理睬一辈子吧?这样下去一辈子心里都放不下的。”
“都说陛下冷落平原王,他心里还惦记他?”
“哎哟这话说的。亲生的骨血养了这么大的儿子,那是说放下就放的下的?我见陛下遇事就会想起平原王,只是话头一提又按捺下去,装不在意罢了。我看陛下这样,我这心里,唉,真是不好过。就想帮他缓和缓和。”
“可是平原王呢?一个巴掌拍不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