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穆遥听到男人如此放肆的哭声,如同脚步蹒跚的幼童扑地跌倒,想哭便哭,哭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肆无忌惮。
穆秋芳二人出去便得了封王的消息,欢天喜地等了一日也等不到正主出来。天擦黑时耐不住,轻手轻脚回来,立在门边侧耳听一时,隐约一两下男人嘶哑的哭声。
穆秋芳向韩廷作一个口形,“睡着了。”向内一指,“我进去请。”
韩廷守在门外。穆秋芳掀帘进去,抬头便见穆遥背对自己坐在火膛边,怀中伏着一个人,兀自大哭,不知哭了多久,声音已经完全哑了。
穆秋芳一进门便同男人视线交击。男人难堪地抖一下,低下头,前额抵在穆遥肩上,最后一点哭声便消失了。穆遥立时察觉,回头斥一句,“做什么?”
“我在外头听着……以为玉哥睡了……”穆秋芳磕磕巴巴道,“这,这不是——”
“什么是与不是的?”穆遥皱眉,“先出去。”等她退走才道,“是芳嬷嬷,不打紧。”
男人不吭声。
穆遥摸一摸他被泪水浸得湿透的鬓发,“好了,你也洗一洗,同我去吃饭。”
男人略微振作,双唇一掀,“我不——”这一声难听到了极处,男人咬住下唇,摇一摇头。
穆遥推着他靠在大迎枕上,轻轻握一握他的手,“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同你说,我封了北穆王。齐聿,你不同我吃一杯庆祝吗?”
男人看着她,唇边漫出一点笑意,这一点笑意极其缓慢又极其艰难,流星一般稍纵即逝。穆遥却看见了,她不是没有见过男人的笑,但是像这样不带一丝讥讽和自嘲的,平静的,柔和的笑意,她可能已经有一辈子没见过了。
穆遥又一次感觉喉间梗阻,柔和地拍一拍男人手掌,便站起来,把温了一日的羊奶倒一盏,推到他手边,“你把这个喝完,我出去一下。”
男人猛地抬头。
“会回来的。”穆遥道,“齐聿,在我的地方,你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再这样疑神疑鬼的,我要不高兴了。”
男人抿唇,久久点一下头。
穆遥拧身出去。韩廷二人在外,看见穆遥齐齐行礼,大声笑道,“恭喜北穆王。”
穆遥道,“我说了谁也不许进,聋了吗?”
韩廷一个字不敢回,还是穆秋芳倚老卖老说一句,“外头听到玉哥的声音,以为他睡了……往日醒着时是一丝声气也没有的,今天怎——”
“行了。”穆遥一摆手,“寻我何事?”
“军中都得了消息,一个个都等着同北穆王贺喜呢。”韩廷道,“城外军营杀了羊,城里——胡总管的意思是请北穆王也同大家喝一杯。”
“北穆王爵原本就是我家的东西,何喜之有?”穆遥道,“连日大雪,城外杀羊便杀,城里罢了,都干活去。”便骂一句,“胡剑雄老而昏聩。”又道,“弄些吃的来,你们都回去睡觉。”
一顿足走了。
留下两个人面面相觑,各种办差。
穆遥回去,一进门便见男人伏在枕上,前额死死抵在环起的手臂上,炭火勾勒的光影中,男人薄而利的脊背轻轻耸动,如一柄残缺的故剑瑟瑟哀鸣。
穆遥上前,“齐聿,你——”
男人立时坐直,白如纸的面上尽是细而密的汗珠,他用一种大祸临头的目光盯着穆遥,咬着牙忍耐许久,忽一时扑身上前,张臂抱住她——
“穆遥……不行……我一个人……还是不行……”
穆遥目光平静地掠过旁边空了的羊奶碗,和一地乱七八糟的呕吐物。她本能地挽着瘦削发抖的男人,如同挽着一蓬无法直立的藤蔓。
第30章 谁是监军 你今晚不是就要赶我走?
男人伏在穆遥怀里, 闭着眼睛,等待着,忍耐着,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恶心从虚空生出, 将他吞没, 又退去。不知多久潮水退去, 他终于觉出疲倦, 那疲倦一经发生便如潮汹涌。男人用尽全力仰起脸,盯着眼前人雪白的半边侧脸和莹润的一点耳垂, “穆遥。”
穆遥坐在窗边案前,正提着笔写信。闻言“嗯”一声,也不低头, 空着的左手抚一抚男人前额——男人连日烧热时穆遥身不由主养成这么个习惯,一有空闲便摸一摸。
男人大睁着眼,渴望地目送那一点指尖移走。他生出一点冲动想去攥住,终于没敢,只是依恋地往她怀里贴一贴。
穆遥拧着眉毛思索一时,续上最后一句话,将笔掷入笔洗里。终于调转目光, 低头端详一时,眼见男人神情镇定,便知他已经缓过来, “好些了?”
男人极轻地点一下头。
那夜发一回疯, 男人用过饭食便不肯再用酒。穆遥十分生气, 本欲由他饿死算了,直到发现这人腻着自己时勉强能熬着不吐,又难免心软, 由着他缠着自己。穆遥事务繁多,如此只得都移到内寝房,每日里带着男人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