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它低头吃东西时我摸了摸它湿漉漉的毛,把防水布罩在树丛上方,又在树枝上扎紧。确认这个暂时的遮蔽物可以撑过这场雨后我才放心地直起身子,拿起地上的伞转身离去。
这只小猫是不久前我和幸村在庭院散步时发现的,看起来是无家可归的样子。按照规定医院里不能养宠物,我又不想让它被赶出去,便只是在这里偷偷照顾着。
撑着伞走到病栋附近时突然有人颤抖着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在看到姬川菜月的瞬间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我不是没有设想过姬川的出现,但此刻的她看起来狼狈极了。她像是从某个宴会上逃出来似的,精致的妆发被雨水打湿,身上还穿着单薄又华丽的小礼裙,哀切的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我。
我几乎在同时举着伞冲了过去,姬川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我用力回握上去。
「都没事了。」我轻声说。
即便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将姬川领回了病房,找出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
她穿来的高跟鞋在进门前就被她踢掉,此刻光着脚抱着我给她泡的热茶蜷缩在沙发上,过了许久才小声说了句谢谢。
「没关系。」我摇了摇头,默默地坐到她旁边:「...你没事吧?」
姬川看了看我,突然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真央...」她一边流泪一边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明明不喜欢还沾沾自喜地说什么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这样的话,我就是个虚伪又自私的家伙不是吗?」
「热火朝天地跟周围的人打交道也好,费尽心思地打扮自己也好,磨练料理的手艺也好,都是因为我自命不凡。我想要的太多了,所以我必须这样做,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获得别人的注意后去追求更多更好的东西...」
「真央,你不知道。」她痛苦万分地看着我:「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什么都不配拥有。」
情绪的崩溃往往只是在一瞬间。我看着哭泣的姬川,然后慢慢地展开手臂抱住了她。
「菜月。」我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
「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妄下断言。」我说:「至少对我来说,你是我重要的朋友。不管你怎么贬低自己,这点都不会改变。」
姬川抓住了我的手臂,呜咽的声音终于越变越小。
她像是哭累了,我让她侧躺在沙发上,等到她呼吸均匀后轻轻盖上一条毯子。
陷入睡眠后的姬川显得格外惹人爱怜,她没有干透的发丝贴在脸上,眼睛周围的妆容被雨水浸染,配上她憔悴的面容仿佛一碰就碎。
在我心中她明明是那样大方自信的女孩,无论什么时候都充满朝气和希望。看着姬川此刻略显陌生的样子,我的脑海中莫名地冒出一句充满文学性的语言,也正是这样的她让我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她的美丽与颓废一线之隔。
我不知道是什么刺激到姬川使她说出这样的话,但对于姬川这个人,我坚信我有权利做出属于我的判断。
如果因为丸井的事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虚伪的人,那这些自我贬低从一开始便全然站不住脚。
因为她喜欢丸井文太。
并且越是否定越能证明这一点,虽然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却仍然适用于旁观者清这条恒定法则。
我轻轻掩上病房的门,掏出手机拨通了丸井学长的号码。
再抬起头时我看见幸村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我对他说丸井学长马上会过来接姬川回去。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什么,于是在等待丸井学长到来的这段时间我和幸村一起待在他的房间,像平日一样做着各自的事情。
雨还在下,丸井来得很急,即便撑了伞衣服依旧被雨水沾湿大片。
他对我道了谢,眉间有些疲惫的神色。姬川披着他的外套一声不吭地任由他背着,像一只声带坏掉的猫。
最终丸井就这样带着她离开,没有人去管被扔下的那两只沾满泥泞的高跟鞋。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对幸村说:
「是不是每个人都要绕很多圈子,走很多弯路,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或许吧。」幸村安抚地揉了揉我的肩头:「但真正心意相通的人,是不会走散的。」
他示意我去看窗外的天空:
「真央,雨停了。」
*
春天就在这般平淡温馨的基调中过去,白天变得更长。也许是因为入夏的原因,我变得比之前更加嗜睡,好在五月底我和幸村便已经完成了需要上交的参赛作品,以至于我可以腾出更多时间来补充睡眠,然后在精神状态不错的时候跟幸村一起饲弄露台的花草。
幸村的状况算不得好,现在走出病房在院子里散步对他而言都很艰难。在考虑了各方面要素后,他的手术被定在这个夏天。
为了梦想,他选择接受手术。但是,就像幸村曾经说过的那样,手术的成功率只有50%,作为跟一个少年的前途与命运相挂钩的重大转折点来说,这完全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数字。
手术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正式手术的前一天以真田为首的立海大正选们又一次来到医院。
也正是这时我才了解到明天就是关东大赛的最后一场比赛,只要赢得这场胜利,立海大就能维持不败的战绩拿下关东大赛的优胜。
也许是幸村将他的一切都献给了网球的缘故,这样的巧合,简直就像命运的安排一样。
「我会在手术前,将优胜的奖杯带回来。」真田学长坚定地说。
我相信他,也相信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我看了一眼幸村,他平静的眸底闪烁着骄傲的火焰。
我知道网球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对幸村来说,立海大是不败的王。
这天晚上我难得的失了眠。
虽然为了不让幸村受到影响,我一直表现出一副对手术结果很有信心的样子,但事实上,50%这个数字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只要一想到手术失败的可能性,拓也的影子就会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
人的力量实在太脆弱了,即便是看似拥有的选择权,也总是在各种因素的左右下走向无法预计的将来。
我出了一身冷汗,在黑暗中走下床去。
我打开门,露台上的星星只有稀零几颗,我迎着月光走向幸村的病房。门是虚掩的,我悄悄地闪身进去,屏住呼吸轻轻靠近幸村的病床。
我想我可以看一眼他的睡颜,只要将他温柔安静的样子刻印在脑海里,这种不安势必会减轻许多。
在听见一声轻笑时我知道自己失败了,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来:
「真央,这个时间过来,是打算实施夜袭吗?」
果然,他也没有睡着。
我难得没有因为幸村的玩笑而脸红心跳,反而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
「嗯。」我就这么应了一声,然后走过去坐到床边。
「一起睡吧。」
我觉得我是疯了。
幸村一定有被我的回应吓到,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引着我的手在黑暗中摩挲到被掀起的被角。
我感受到跟幸村体温相同的温度,他像在进行什么隆重的仪式一样一板一眼地向另一边挪了挪,我突然有点想笑,并不厚重的被子放下来,幸村的手臂在眼前横亘过来,仔仔细细地给我掖了掖被角。
我突然觉得像失忆一样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我和幸村并排躺着,不动也不说话,如同两条被封在冰层下面的鱼,好像连呼吸的能力都消失了似的。
鼻间萦绕着属于幸村的令人安心的味道,但却毫无催眠效果。我睁着眼睛,感受到幸村的手在被子下面碰到我的,先是一根手指,然后是整个手掌,我由着他摆弄,最后变成十指相扣的状态。
「学长。」我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恍若隔世。我把身子侧了侧,将脸朝向幸村的方向。
「这样做会让你安心吗?」
我隐约看见幸村点了点头。
我把自己贴的离他更近了些,将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腰上,用力地抱紧。
「这样呢?」
我没有等到幸村的回答,因为下一秒他就反客为主,我的头被压在他的胸口。幸村面对面地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
有些闷,我挣扎了一下露出一双眼睛,然后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近的难以想象。似乎只要稍微乱动一下,我的鼻子就会碰到他的唇边。
我终于知道脸红了,好在幸村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再动作。
「真央。」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嗯了一声,窝在他怀里静静听着他的话。
「我以前说过这样的话。」
「网球就是我的一切,如果没有网球,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抓紧了他腰间的衣服。
「但是你出现了。」他说。
「刚住院的时候我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我觉得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这样的意外不应该出现在我的人生。」
「但是很奇怪,真央。在你身上看到美好的同时,那些最糟糕的事情也一并浮现了。」
「然后我发现,我变得可以接受不完美,接受任何可能到来的结果,因为除了网球,还有更多其他的东西促使着我拿出勇气来做出抉择。」
「我喜欢网球,但我恨它让我变成这种脆弱又陌生的样子。」他轻轻叹了口气。
「让你失望了吧,真央。」
我的确有些失望,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如果幸村精市在我心里仍旧是神的影子,我一辈子都不会伸手触碰他。
就算在别人眼里他是完美的,是强大的,所向披靡又无往不利,但他依旧可以哭可以笑,可以脆弱任性又反复无常。
因为现在拥抱着我的,与我十指相扣的,带有灼热温度的,胸腔均匀起伏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笑出声来:「幸村学长,你在想些什么?」
我的眼眶有些发疼:
「别忘了,你也只有十四岁啊。」
幸村愣了愣,片刻后抱着我的手臂收紧了些。他温热的呼吸让我的耳朵有些痒,我轻轻抖了一下,紧接着被人把下巴抬了起来。
我在一片迷蒙中与幸村对视,他说真央,现在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反悔什么?
我慌乱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几乎同时幸村低下头凑过来。在一片滚烫压抑的呼吸中,他的唇压在了我微张的嘴巴上。
——幸村吻了我。
太热了。
这是我一片空白的大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男孩子的呼吸又烫又凌乱,比起幸村,我微不足道的鼻息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缕轻烟。
我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样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探出一点舌尖,居然被他的牙齿轻轻咬了一下。
我猛地颤了颤,幸村放开我,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唇角。
「真央,初吻就会伸舌头了呢。」他笑着看我。
我缩在被子里心脏狂跳,嘴上还不想认输,没什么震慑力地瞪了他一眼:
「学长怎么知道是初吻?」
「因为真央最喜欢我了。」幸村又凑过来,眸色很深:「不是吗?」
他看着我紧张的样子轻轻笑起来:「这是欠你的奖励。」
我在心里狂翻白眼,那个被他忽悠了的奖励这个人居然还记得!
「有你陪着我,我很开心。」他说:「这是今晚的奖励。」
我正愣着,幸村已经在我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
——「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
姬川丸井这条线会放在番外。
幸村精市,你还是个孩子啊!!!感谢在2020-08-20 12:20:50~2020-08-23 19:1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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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百塩茶
*
我最终还是没能在幸村身边陷入睡眠。他一直牵着我的手,我借着月光静静地端详他宁静的侧脸,直到感受到幸村均匀的呼吸。
我轻悄悄地从床上下来,帮他盖好被子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手术当天我又醒的很早,像个老妈子一样眼巴巴地跟在幸村周围,时刻关注着手术前的准备工作。
他有些好笑地点了点我的额头:「真央,你这样盯着,护士小姐都紧张起来了。」
「因为我也很紧张啊。」我一脸紧绷地揪着幸村的衣角:「我又不能跟你一起进手术室,至少这之前的流程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才行。」
「放心吧。」幸村微笑着握住我的手:「进行手术的医生们都很有经验,一定没问题的。」
我勉强点了点头。事实上令我挂念的事情还有一件,关东大赛的最后一场比赛应该是在今天上午举行,如果保持连胜的话,按理讲大家现在已经能够赶到医院了。
然而还没有人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比赛的进程并非想象中那么顺利...吗。
脱离幸村的视线,我不由得咬紧了牙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幸村的视线飘向墙上的时钟。我在手术室外心急如焚,手术即将开始的前一刻,走廊尽头终于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看到眼前一片熟悉的队服时我的心才沉静下来,切原急匆匆地叫了我一声:「真央,幸村部长呢?」
「在里面。」我闪开身子,让他们去看望躺在病床上准备万全的幸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