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什么人。”江成君又问。
“我不是人,我是东院的一株棣棠。二公子若是信我也不怕我,等你病好了自己去东院找我,叫两声我的名字,我就会现身的。”
江成君还没反应过来,暮棠飞就消失在了自己房里。这下他真的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哪有大白天的会有妖精钻进自己屋里?
暮棠飞的说法,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愿相信的,只是除了这个解释,他也想不出别的了。如果这姑娘不是花妖,那她又怎么会对自己的事情了如指掌呢?
虽说母亲的死士也会有人这样的本事,可是母亲的死士对他不会这样温柔,也不会一直说哥哥的好话,一直这样安慰他,更不会忽然从房间里消失。
江成君是心病难医,所以也没什么好不好的,等到了第二天夜里,他人稍微精神了一些,便穿戴整齐朝东院走去了。
“暮姑娘,暮姑娘,你在这儿吗?”
他话音刚落,只见月光下花丛间缓缓升起一缕淡金色的光,紧接着便有一支棣棠忽然绽放,随即一个美人从花间走了出来,便是他想找的暮棠飞。
“暮姑娘真是花仙?”
“还没成仙呢,我不过是个花妖罢了,道行也不过百年,许多事情都不懂。”暮棠飞叹了口气道,“公子若是不嫌弃,日后想找人说话直接来此便好,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着的。”
“好。”江成君笑着点了点头。
与妖怪做朋友,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很荒谬的一件事吧?可在江成君看来,那是他的一大幸事。
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不用出门也可以自由地相处,还不会被人发现,这实在太难得了。
自那之后,江成君心病便有所好转,精神也渐渐好了起来。
没人知道定北侯府的二公子为什么忽然就开朗了,不过开朗总归是件好事,长宁公主只当是自己儿子想开了,心里也舒坦了许多。
很快,又是一年过去,在江成君生辰的那日,他盼了一天也没能将江飞卿盼回来。
他害怕极了,怕大哥会像父亲那样彻底离开自己。可暮棠飞对他说没事的,江飞卿一定会回来的,今年等不到,来年总会等到的。
暮棠飞还说,好人有好报,江飞卿曾经仗剑江湖行侠仗义,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这些话他都信了,他知道大哥是个好人,他希望大哥的愿望都能成真,他也相信大哥一定会凯旋归来的。
可那天夜里他梦到披着一身带血的铠甲,手里握着一块石头,说是送给他的生辰之礼。
“我在边境也没机会离开军营,就更没机会准备礼物了。这种带着红丝的石头是当地特有的,也是我一次清理战场时偶然发现的,传说是被边境战士的血染红的,用来做贺礼似乎不大合适。可是……”
“只要是大哥送的,我都喜欢。大哥从前不是说过吗?你去一个地方,便会将那儿的山水一角带回来给我,这块石头也就是边境的山水一角。我虽然不能亲临战场,但是看着这块石头,也能想象出那是一个如何残酷肃杀的地方。”
江成君还没发现那是个梦,只当是大哥真的在他生辰的夜里凯旋归来了,还给他准备了礼物,他欢喜得不行。
“你既喜欢我便放心了。”江飞卿对他露出一个微笑,“二弟好好保重,你并不曾亏欠过我什么,也没必要把那些事一直放在心上。大哥还要去跟卉儿告别,就先走了。”
“大哥要去哪儿?”江成君顿时急了,“我也给大哥准备了礼物,大哥还没看过呢。而且大哥大半夜的回来应该饿了吧?我也会下面了,让我给大哥煮碗面吧?大哥?大哥!”
江飞卿听了他的话只是淡淡一笑,随即便直接穿过紧闭的木门离开了,江成君慌忙起身追了出去,结果却跌倒在床边,他这才惊觉自己原来只是做了个梦,可那梦未免也太真实了吧?
他不禁想到上回母亲梦到了父亲带着晋阳夫人离去,结果晋阳夫人便自尽了,如今自己梦到大哥与他告别,难道大哥也……
“或许只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别太放在心上了,快回去睡吧。”
他心神不宁,披上斗篷便提灯去东院找暮棠飞,结果只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他其实心里明白,自己本来就只能得到这样的回答,他过来也是为了求个心安,可纵使暮棠飞真的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他依然无法安宁。
他的心从未这样慌乱过,连连慌了一月,之前养好的身体又渐渐地差了回去,直到边境传来江飞卿死讯的那一刻,他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当众晕了过去。
第99章 棣棠染血(9)
江飞卿死的那一天,也是赵国边境被彻底攻破的一天。他死讯传到鄢陵的时候,敌国的军队也快打到鄢陵了,原本繁华的鄢陵瞬间一片荒乱,百姓纷纷四处逃窜,几个大户更是收拾好行装朝京城奔去。长宁公主也想带着江成君回京城避难,可江成君不肯离开。
他已经病入膏肓了,那口血几乎绝了他所有的生机。
前来报信的人说江飞卿是深入敌营时被炸死的,他们没能带回江飞卿的尸首,只带回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双莹白如玉的象牙筷子,还有一块带着血丝十分剔透的石头,与他在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报信的人说,那是江飞卿打最后一场仗前,给他准备的礼物。
本来是上阵前让人送回鄢陵的,可中途出了变故,遇到敌军突袭,便耽搁了。
江成君是在东院的花丛边打开那个盒子的,当即又是一口血吐在了棣棠花上。
江成君最后是死在江家的,在敌军的铁骑踏入定北侯府之前,他就死在那儿了。
他不想去其他的任何地方,这儿是他的家,他答应过大哥要守好这个家的。虽然他没能做到……
暮棠飞是想救他的,可她道行太浅实在做不到,老树精也对她说过,凡人皆有自己的命数,强求不得。
她若是从中作梗,说不定反而会将他们害得更惨。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成君死在自己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国家的异族蛮人踏平侯府抢掠珍宝无数,也看着那些异族人踏平了整个赵国,自此天下大变。
那年暮春天下大乱,人也四零流散,她也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暮棠飞。
春至暮时,棣棠染血,人情有如鸟飞散。
在那段混战的日子里,人间宛如地狱。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老树精跟她说,她需要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什么也别听什么也别看什么也别想,专心自己的修炼就好。
可她还是不忍心,修炼之余也会去人间走走,能救一个是一个。
后来她成了仙,依然记得那段往事,还记得那对兄弟,也记得战火纷飞的乱世中有过许多真情,只是没有哪一段会像江家兄弟那样令她印象深刻。大约是因为当年江成君名入膏肓时吐出的血曾经溅到了她的花上。
她甚至还记得江成君临死前的眼神,一点光彩都没有了,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纵使他知道自己是个妖怪,也知道自己有异于常人的能力,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依然很平静,没有任何渴求。
“有什么忙是我帮得上的吗?”暮棠飞主动问了这样一句话。
问完之后她自己也有些后悔,因为她道行实在太浅了,若是江成君提了什么她无法达成的要求,那她岂不是相当于在江成君千疮百孔的心上又划了一刀?
“我都快死了,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江成君苍白着脸好笑道,“对了,敌军快打过来了吧?姑娘也该重新为自己找个地方了,若是日后定北侯府被敌军踏平,那这些花草定然也保不住了。若是伤了姑娘的本体,那更是我们兄弟俩的罪过了。”
“我会在那之前离开的,可是你怎么办?”
“我也未必会活到那个时候。”江成君坐在花丛边,闭上了眼睛,“今儿阳光真好啊,我曾想过,若是有一日我们兄弟俩能一起坐在这儿晒晒太阳就好了。不是一朝一夕,是只要想起就可以做到,不再有任何束缚,那样多好啊,明明都是一家人,却总有一堵墙隔着。
我总希望,东院与西院之间没有那么高的一堵墙。可这样的事情,我竟然连做梦都不曾梦见过。”
“若只是一个梦,我可以帮你的。”暮棠飞忍不住道。
“若是可以,便谢谢姑娘了,若是不能,也不必勉强。姑娘本就是阴差阳错被我大哥挖到府里来的,原本并不需要看也不需要管这些糟心事。”江成君的眼里闪过一丝希望,很快又消失无终了。
那时暮棠飞不由想起了她刚被移植进侯府的第一年,在那个温暖灿烂的春天里,才七岁的江飞卿拉着同龄的江成君欢快地跑到了她的身前,两个小孩的目光都是那么澄澈明亮,满满的都是天真与朝气。
“我可以的。”暮棠飞真想再看看,当年那样明亮的眸子。
她道行尚浅,也没有织梦的能力,但是她对于侯府的每一个人都很熟悉,可以分身去演那样的一场戏。
她演得很真也很好,那场戏里一切都很和睦,晋阳夫人与长宁公主虽然不和,但是不会限制小孩子的来往,定北侯早早地从边境退了下来,时常陪在他们身边。而他们兄弟俩也可以自由自在的,想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
那场戏里,江飞卿与江成君不仅可以时常坐在一块儿晒太阳,还可以在冬天的时候一起打雪仗堆雪人,也可以在江飞卿出游的时候随他一起出去,他们兄弟俩一起走遍了大江南北。
那场戏里,江飞卿还同荀家的姑娘成了亲,江成君十分高兴,第一次喝醉了酒。
戏演完了,江成君的梦也醒了,他眼里虽然透着些笑意,可依然一点光彩都没有。
因为他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暮棠飞没有织梦的能力,便无法令江成君跟着置身其中,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个旁观者。
戏里越是和睦,他心里便越是悲凉,死时也越是平静,仿佛终于解脱。
暮棠飞没有想到,隔了那么多年,她居然能重新看到那样澄澈明亮的眼神,眼前两个十七岁的少年似乎是一对双胞胎,模样有七分相似,很好辨认,暮棠飞一眼就看出了他们俩就是当年的江家兄弟。
这一世他们同父同母,兄友弟恭,一家四口十分和睦,暮棠飞见了,也为他们兄弟感到高兴。
“这一世,他们会一生富足,也会一生和睦,直到百年之后自然老死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的,你该放心了吧?”
“青帝?”暮棠飞听到青帝的声音不由吓了一跳。
“看见我怎么这个表情?心虚了?”青帝好笑道。
暮棠飞连忙摇头:“我也没做错什么,为何要心虚?”
“既然没有,就快回天庭去吧,不少花仙都回去了。”青帝笑道,“其实已经过去千年了,虽然是同样的魂魄,但轮回多世,如今的他们已经和当年的江飞卿和江成君没什么关系了。”
“我心里明白的,只是看到这样的结果,心里依然会觉得高兴。我当年一直看着他们兄弟两个,一不小心便将他们的愿望也当做是我的,遗憾了许久大公子没来得及迎娶荀姑娘呢,不知道这一世他们是否能遇见。”暮棠飞笑道。
青帝摇头道:“不能……”
“这样啊……”
暮棠飞不免又有些遗憾,不过青帝说得没错,都过去千年了,那位荀姑娘也不知道转世到哪儿去了。能遇见自然是缘分,遇不到的话,其实才是正常的。
“那我便先回天庭了,青帝也早些回来?”暮棠飞又道。
青帝笑道:“等花仙全部归位以后,我自然会回去的。”
等到暮棠飞从自己眼前消失,青帝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他并不能确实等花仙全部归位以后,他是否真能回去。如今的戚落就是最大的变数。
“你不是说棠飞没什么可担心的吗?结果还不是亲自过来看了一眼。”
他刚想到戚落,便看见戚落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身后还跟着琅轩。
戚落笑得正是灿烂,使得身后的一片棣棠花都淡了颜色,青帝不由想,她还能像这样笑多久呢?
当年她与琅轩相恋被发现以后,她就很少笑过了,因为她被天帝禁足在了青寰殿。还被天帝用绝情丝缠了起来,只要一想琅轩便会痛不欲生。
她一向是最怕疼的,可即使那样,她依然克制不住自己要想琅轩。
他问她若是能再重来一次的话,是否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戚落那时对他说,不会有如果的,可今日走到这个地步,她不曾后悔,也避无可避。
琅轩是她命定的劫,她明白的,他们所有人也都明白的。
“怎么了?”戚落见他一直不答,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青帝摇头笑道:“没什么,见你睡着了,觉得无聊,便过来看看罢了。”
“你这么勤快了,那下回你独自去找斗雪?”戚落笑道。
青帝点头:“好啊,我去找斗雪,你去找弄晴,分头行动,还能快些。”
“嗯?”戚落一愣,“为何要分头行动,你不是不急吗?”
“我是不急,可天帝急啊,一直拖着总归不好,还是快些吧。”青帝说着,看了琅轩一眼。
“可是斗雪……”
琅轩上前对戚落道:“他难得勤快一次,你就随他去吧。这回你要是再犹豫,日后他犯懒再也不管了,你岂不是要悔得肠子都青了?”
戚落拍了下自己的肚子好笑道:“我是草木,若有肠子绝对就是青的。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们先去找弄晴吧。”
第100章 阴阳两隔(1)
情到极致,总会发生一些令人心惊的事情,而那些令人心惊的事情,青帝不愿让戚落看见,他怕戚落会触景生情,回忆起当年痛不欲生时的那种情绪。
冥君的轮回境,青帝也是看过的,轮回境里斗雪一切安好,所以戚落也没放在心上。可戚落不知道,斗雪的恩人并不太好。
斗雪的恩人,便是那荀卉,一千多年前,斗雪还只是荀家的一株月季花,是荀卉亲手种下的,也是荀卉悉心照料养大的。可以说如果没有荀卉,那就没有后来的斗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