暐暐随即入殿。苍凛子站在高位,居高临下,面容严肃,甚至有几分严厉。暐暐有些忐忑,对于这位对自己关爱有加的师傅,她心生敬畏,从不敢恃宠而骄。他自然待暐暐极好,悉心栽培,处处照拂,比如当年的力排众议,扶她上位。暐暐是很出众,但还没有达到让平辈们心悦诚服,让后辈们望尘莫及的地步,何况她年资尚浅,自然非议不断。苍凛子却全然不理,自有考量,在他看来,幻术之学,既讲究勤学苦练,又极看中血统与天赋,暐暐是孔雀之女,又尽得母亲真传,所以才短短几年,就造诣非凡,若加以时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但另一方面,苍凛子对暐暐也就更为严苛,尤其是当她的行为态度,有所偏差之时,必要及时矫正。他与父亲于穆昇的做法迥然不同,父亲是溺爱,很多时候可以没有原则,即便是触及底线之时,也是和颜悦色地教导,谆谆善诱。但苍凛子不会,也不认同这种方式,他更为强势,当骂则骂,该罚则罚,从不心慈手软,暐暐是不敢不从。
“为何面色沉重?”苍凛子明知故问。
暐暐不作隐瞒,和盘托出,虽然极力克制,话说得轻描淡写,但结局处的惨状,还是叫她不由露出痛苦貌。
暐暐微微红了眼眶,师傅却毫不怜惜,直接打断她的情绪:“悲伤、眼泪,对于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有用吗?”正颜厉色,叫人惶恐。
暐暐轻咬嘴唇,摇头否认。
“回答!”师傅加重口气,目光严厉,一步靠近,双手紧紧捏住她的肩膀。
“没有。”暐暐回答干脆,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用力地咬着嘴唇。
“既是没用,大敌当前,想它作甚!”他看不得暐暐现在的样子,自怜自艾,难堪重任:“你今日的眼泪,且好好收着,待他日得胜归来,去那些亡灵的坟前痛哭流涕,再诉衷肠!此时的追悔莫及、痛定痛思,也都一并存下,待你耄耋之年,门徒满堂,与小辈们细说当年大战的腥风血雨!”
闻言,暐暐将眼中隐忍的泪珠,全然逼退,此时她用力点了点头,目光平视,松开了嘴唇,只咬紧牙关。这字字箴言,最是在理,这局艰难,敌暗我明,既考谋略,又磨心性,终日凄凄惨惨戚戚,又做给谁人看!
更何况,这步步加重的玄力,暐暐觉得要是自己再不及时回应,下一步肩膀就要被捏碎了。
“嗯~”苍凛子点头,表示满意,紧紧绷起的嘴角,总算有了些弧度。他松开双手,转身踱步起来,一边问道:“大战在即,你是否有一丝兴奋?”
兴奋?为什么?暐暐松了松压痛的肩膀,疑惑不解。
“你应该感到兴奋!”苍凛子不等暐暐问出口,就代为作答,“这既是一场恶战,更是一个机会,一个一战成名的机会!这些年来,你少有磨难,扶摇直上,旁人对你是毁誉参半。此战告捷,所有质疑,一笔勾销!”
苍凛子老于世故,自然通透明达:这苦难就只能是苦难,身心俱疲,负重前行;只有光明与前景,才更有力量,叫人轻装上阵,激流勇进。于是,他转过身来,目光灼灼,许她一个内心向往:“暐暐,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只是‘孔雀之女’?打下这一战,你就是真正的凛月派之主!”
暐暐心头一怔。一直以来,她都只是下一任的接班人,这掌门之位,就像夜幕中的启明星,照耀着她前行,却始终可望不可及,如今这颗星星,陡然化作一串璀璨的珠链,近在咫尺。要说怦然心动,那是夸张了,但振奋人心,却是真真切切。
暐暐是清心寡欲,不是无欲无求。她的随遇而安,豁达大度,其背后,是一位为她铺路造势的父亲,也正因为此,无论她的天资卓然,还是后天勤奋,都掩在了父亲的光华之下。她也很想赢,至少在年少芳华之时,为自己拼下一个地位。所以这“听风”手环,苍凛子有心传授,她从不曾假意推脱。她就是想要,骨子里的傲气,容不得自己的一无所成,更容不得,在这泱泱幻域,被人狠狠地摆了这一道!
所以言归正传,暐暐调整好心态,话题也回归到了此行的目的:“师傅偏心,我才是这掌门之选。您常在人前夸赞,说我的幻术只在您之下。其实当时本就有些师兄师姐的幻术要高于我,不过是碍于您的面子,而刻意显得低我一手。”说这话时,暐暐语态轻松,眉眼间几分娇嗔,看似讨人欢心,实则有心探究。
探究什么?自然是这门派之内,还有谁人的幻术更为高深。暐暐有心想知,却不会直白开问。像是简简单单地聊天,才叫人不设防备,探其所知,明其态度,而自己置身事外,不站立场。
苍凛子几分欣慰,如此问话,才是暐暐一贯的行事之道,既主动,又不露声色,看来她已差不多回归到平日里的状态。他仔细思索,逐一排查,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所问的可是你师兄杜卿言?”
杜卿言,说是师兄,却与暐暐的母亲清解语同一年入派,清解语是掌门座下弟子,而他则拜入长老门下。杜卿言也算天资不俗,加上后天勤勉,为人又谦逊有礼,很受长老们的喜爱。之后,机缘巧合,又被推崇入掌门座下,才成了暐暐的师兄。
尽管当时苍凛子已将“听风”手环,交由暐暐,但杜卿言依然是继任的热门人选。毕竟,凡事不到最后关头,都可以横生枝节。平心而论,两人的幻术功法只在伯仲之间,杜卿言是寒门贵子,升堂入室,暐暐是名门天骄,后来者居上。旁的暂且不论,就资历新久来看,这掌门之位,若传于杜卿言,是水到渠成,无风也无浪,但若交由暐暐,估计有一半的师弟师妹们要替他叫屈了。
苍凛子没有门户之见,虽说暐暐是亲手栽培,而杜卿言,属半路改换门庭,但都一视同仁。只是相较之下,两人皆大家风度,但暐暐大度之余,更多了几分心思,倒无关算计,只是凡事有底,才能舍而无悔,取之有道。
一次庆功宴上,苍凛子拿出了诸多宝贝论功行赏,玄器千斤,典籍破万,更有晶石高垒,五色斑斓,叫人眼花缭乱。当时杜卿言的功劳最大,理应先选,暐暐位居第二,但两人皆有心谦让,退到最后,就取了两件近身之物。
苍凛子看在眼里,事后单独问话,所取之物是否真心喜欢。两人明明做法相似,回答却是大相径庭。
暐暐直言:“全场之内,最喜欢就是孔雀石与晶麟砚,前者颜色瑰丽,后者世间罕见。我虽有心想要,但雪研师姐似乎更是心怡,论资排辈,我是最小,还是避让为好。与她抢东西,总是麻烦,若只是一般的喜欢,就不值当。”
“孔雀石也就罢了,那晶麟砚呢?也只是一般喜欢?”苍凛子不露声色,但眼角已挂上一抹满意。
“晶麟砚,天然沉积而来,千年也不过只出了一平方丈,将将做得了十方砚,是师傅最爱,我不敢窥视。”暐暐说话时,神色平静,内心坦荡,面对自己的师傅,无所隐瞒。
“既是喜欢,当时为何不提出来?”苍凛子嘴角浅勾,微微眯起眼。
“大庭广众之下,您不好拒绝,还是私下为好,任凭心意。”暐暐笑眼弯弯,才说了“任凭心意”,下一刻就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
苍凛子几分无奈,从衣袖中取了晶麟砚给她,一转身,却是遂心快意之色。
之后,苍凛子又同样问了杜卿言。他的回答四平八稳:“师傅所赠之物,俱是珍品,任选其一,都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