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间,一块剑型石碑擦过齐晚寐的肩膀,不知为何,她的双脚定在了原地。石碑上鬼画符般的文字映入她的视线中,奶声奶气的声音飘进了耳廓中。
“齐门中人,持剑,当护己之爱······”
那一年,齐氏院落内的君子兰才刚破土萌芽,齐晚寐也不过是个两岁大的娃娃。
齐氏院落里,一块刻着齐氏家训的石碑前,齐沅音抱着她,她跟着齐沅音温柔的声音,重复念着:“人生来平等,当有救无类,仁心仁术,无愧于心。”
“真聪明。”齐沅音戳了戳齐晚寐的小酒窝,“小阿简,记住了吗?”
“记住了!”
“阿简,我们欠你沅音姨太多,若齐氏有一天陷入危难,你不可袖手旁观!记住了?”
那年逍遥谷火光冲天,齐沅光临别之声钉在了小齐晚寐的心中。
小孩子懂什么亏与欠,但那是母亲给她的交代。
她笃定点头:“记住了!”
记住了!
这三个字跨过万千个漂泊岁月,戳进她的心里,甚至盖过了一个一直以来很俗很平凡的愿望。
她想活,比任何人都想活,比任何人都想活得好,像她阿娘说的,好好活着,一生平安,金银财宝,混吃等死。
只要现在趁乱逃走,天涯海角,任君翱翔,一生逍遥。这些都可以拥有。
五年前,多管闲事拔剑救人,却被种下魅骨的下场,她不想再去体会一次。
可是,怎么可以?
在那个生死不知的战场之上,有她的亲人,齐沅音,齐沁,有她的挚友,东方衡,东方怀初。
明明她舍不得的······
明明她撑着就是为了等他们回来,想尽办法自证清白。
明明正道之气就存在她的骨子里,她也曾秉承家训,持剑救人,无愧于心啊。
所以,不行。
齐晚寐沉声坚定道:“我要回去。”
“不知死活!”谢无涯骂道,“赤姬那娘们已练成邪灵大法,连道门那四个臭道士都拿她没有办法,如今她为了替她姐姐先狐君白姬报仇,早已杀红了眼,你一个小丫头能做什么?”
“对呀,妹妹啊,咱们美人啊,平平安安就好,你不能就别逞强。”黑三娘安抚道。
齐晚寐嘴角一弯:“我不能,但她祖宗能。”
红光一点点自心间逸散而出,映亮了谢氏夫妇的双眼。
咚咚咚!
齐晚寐心头的魅骨隔着一道上古陨印正在蠢蠢欲动,像是沉寂已久的野兽隔着牢笼窥伺着外面的一切,仿佛下一刻就能冲破禁锢,大杀四方。
谢氏夫妇惊愕的目光凝在了一处,双双跪下。
魅骨乃阴月冥宗开创始祖,上古狐帝心骨,见骨如见人。
“上祖!”
齐晚寐等闲被大她一轮的人叫一声祖宗,身子一歪。要不是她还是青春年少,只是装着他们祖宗魅骨的容器宿主,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自己,开口来一句免礼平身。
“你们该知道我是谁了?”
黑三娘率先抬头:“你是,当年那个丫头,齐简?!”
“当年被狐君白姬嵌入魅骨的倒霉孩子!”谢无涯膛目结舌,“齐晚寐!”
照理来说,黑相夫妇该是与齐晚寐有仇的,弑杀前任狐君白姬,乃不共戴天之仇。但奈何这位前任狐君人品不太行,在位期间,刚愎自用,暴怒成性,其疯狂不亚于她的妹妹赤姬,也曾想用同门骨血练就邪灵之法一举歼灭道门。
这干与不干,都在谢无涯夫妇心里上不得台面,以至于每天都巴望着她赶紧人间蒸发,阴月冥宗早日迎来新的明主取而代之。
是以她的死,别说没在他们心里翻起多大的水花,就连涟漪都没有。倒是悄悄在心里对当年亲手干掉白姬的小丫头起了好几圈崇敬的飞浪。
齐晚寐气息虽弱,但声却坚定:“你们这一辈出了这么一个为了一己私欲,残杀同族的败类,怕是祖宗得流泪。该是时候替你们祖宗收拾真正的不肖子孙了!”
黑三娘道:“可你这魅骨似有封印阻截,根本发挥不出万分之一的灵力。”
低头看向阵法下囚妖谷内嘶吼的妖魔,齐晚寐道:“我有办法。”
所谓办法,也就是解印之法,上古陨印皆倚仗清气灵力所化,若是宿主甘愿,用与之相生相克的阴邪之气相抵,便可自行消解。
而囚妖谷里累积的邪气是东方氏立派以来,抓到的所有恶妖所散,因为没有办法完全化解。
历代东方氏的掌门只能布下这锅盖般的同心圆法阵,将他们齐齐压制进囚妖谷内。
这么多年来,也曾有不怕死的修士擅自闯入,结果都是一个下场,被妖魔吃得连渣滓都不剩。
所以,这就现成的阴邪之地。
“吸取等量邪气,陨印自可消弭。”齐晚寐低头看着脚旁的同心圆,拂袖一挥,同心法阵上的同心圆骤然消散,在中央露出个井口般的空洞来,“只要我从这跳下去。”
看着那空洞下滚滚的妖煞之气,谢无涯不可置信道:“夫人,是我听错了,还是这丫头脑子烧坏了?”
“我看是妹妹根本就不知道跳下去的后果是什么。”
话语刚落,一阵寒风扫过齐晚寐的身后,她凝眉侧过头,一把匕首穿过她飘飞的发丝,正朝她的脖颈处刺来!
这不是齐晚寐身后晕倒的弱弱还能是谁?
她在众人谈话间已悄然苏醒,就等着众人不注意的这一刻,欲一招了了齐晚寐。
可惜,齐晚寐从来不是吃素的。
呲!
齐晚寐两指一夹一扭,零星匕首残片铛的一声落地。
齐晚寐一掌挥过,弱弱为了躲闪,踉跄后退几步,却不慎跌入了同心圆的空洞中。
“我知道。”齐晚寐沉沉的三字一毕,一阵凄厉的惨叫自下方囚妖谷内扩散开来。
“啊啊啊啊!”
万妖蜂拥,啃噬成渣,很快,脚下谷内再也没有弱弱的任何动静了。
“你小小年纪,他娘的脑子坏掉了!”谢无涯骂道:“你既然知道这些,就应该知道——”
“我知道!魅骨出自上古万妖之首,寻常小妖对于宿主,自会留有几分薄面。”齐晚寐像是抓住了一丝希望,坚定道,“只要我吸食够等量的邪气,只解除一半封印,保留一半神智就没有问题!”
黑三娘谨慎道:“妹妹,你才多大,十六不到,跟这些邪灵打交道,你斗不过的,万一吸食的邪灵过多······”
“到时候不人不鬼,世间不容!”谢无涯一脸事情严重的模样,沉下声来,“这不是你能承受的。”
“我承受得住。”齐晚寐口中语气淡淡,手指却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她耸着肩膀,故作轻松道:“没办法,谁让我喜欢热闹呢。只有大家都在,才热闹啊。”
话语刚落,黑相夫妇眼睛倏地睁大!
“臭丫头!”
“妹妹!”
大喊声一落,两人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同时伸手,却都拦了个空。
从囚妖谷同心法阵中央的阵眼洞里看去,黑相夫妇只能窥见一道直直落下去的紫色身影。
那个身影正被大片大片聚集而来的滚滚邪灵一点一点吞噬······
第42章 成鬼
翌日,毒日高悬。
烟波浩淼,清水连天的太湖之中,一座长明岛屹立于中央。岛中的君兰水谢正是太湖齐氏的居所。
那是曾是世人赞誉的人间仙境,翠柳欲滴,繁花似锦。
如今,却已是狼藉一片。
通往长明岛的月亮湾码头之上,船只散落,尸横遍地,死的多数还是打头阵的齐氏子弟。
浑浊的湖面上,几朵染血的君子兰在漂浮着,犹如一个个无根行客,再无路归家。
修真道门和阴月冥宗一战,胜负已分。
如今,四大家族的名门修士来者千名翘楚,现在仅存一百余人。
伤的伤,残的残,他们只能瑟缩在齐氏的校场之上。
校场高台上站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一身血色红袍,华贵妖娆,不是阴月冥宗的老大,狐君赤姬又是谁!
她看着这一切,冷笑一声:“拿下!”
果断的命令落下,狐卫群起而围,本以为对付这群残兵拜将乃是轻而易举之事,却未曾料想,一道禁制光圈自四周亮了起来!护住了所有道门人士!
竟没有一个狐卫能靠近半分!
在乌泱泱的一片伤残人中,一个墨藏道衣的少年持剑站了起来。
那人染血的剑头忽暗忽闪,腰间的长萧爬满了裂痕,可冷眸里那一抹倔强却令狐君赤姬都起了三分寒意。
正是东方衡!是他设了这一道禁制救了所有人!
“小郎君,年纪不大,功夫却了得。”赤姬睥睨而下,明白眼前这少年乃当年狐族叛徒,也就是东方夫人所出,冷厉的目光一扫,“可惜了,跟你娘一样不知死活!”
她拂起大红血色云袖,一道强光划过半空,引得东方衡退后三步,绝华插地落下。
“衡儿!”
“小师兄!”
看着东方衡的背影,东方伯和东方怀初喊出了声,他们都知道,东方衡自打开战以来,已连杀数妖,没有一宿是合过眼的。
如今面对强悍的狐君赤姬,他依旧能持剑不倒,已是难得。
东方衡稳声说了两字:“无碍。”
此时光罩禁制缓缓消散,东方衡厉声道:“快!补全禁制!”
还有一丝希冀,绝不投降!
哪怕是垂死挣扎!
齐沁以及东方怀初同时点头,瞬间捏指,与众人一同补全禁制!
“我看你们还能撑多久?”赤姬不屑一笑,拂袖离去,“七天,七天后我便来收尸!”
时间如白驹过隙。
第一天,所有人还在期待有高人相救。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没有高人。
第六天,光圈禁制在一点点崩裂。
第七天清晨,齐沁和东方怀初渐次倒下,所有人彻底绝望了。
唯有东方衡始终站着,抬手施法,抵住那光罩禁制。
恍惚间,一张如狐狸一般笑吟吟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之中,妩媚又狡黠。
七天,已经七天没能感知齐晚寐了。
临行前,他曾将一道符咒布入她耳中,如今那一头却没有丝毫动静。
心头不由泛起一丝慌麻。
她究竟发生何事了?
远处,赤姬款款而来。
她一步步踏上高台,啧啧两声,妖魅眉目流转万千,俯瞰的眸光落在东方衡身上。
“哟,小郎君,你在想谁?那位与你一同闯我洞府的丫头?”
东方衡不语,冷漠的睫帘垂落。
“别想了。你们香雪海可有我们的小伙伴,我已吩咐下去,她若不降,绝无可能再站在你面前。”
东方衡面色冷冷,眼中却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愕然。
赤姬拂袖坐下,嗤笑一声:“如今没有传来投降的消息,她怕早已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烂了!臭了!你再也看不到她了哈哈哈哈哈哈!”
七天,整整七天,所有人都倒下了,东方衡那傲然挺立的身姿分毫未动,竟在此刻一颤,吐出一口血来!
“小师兄!”
“衡儿!”
“斋长!”
东方怀初、东方伯、齐沁纷纷急声喊着,可东方衡像是什么也听不到,犹如一只丧失理智的雄狮,携着不可侵犯的威压:“她若死,你别想活!”
手中绝华一亮,狠狠刺向赤姬!
铛的一声巨响!
赤姬拂袖一挡,绝华被拂落于地!
呲呲呲!
保护众人的光罩禁制彻底破碎消散,东方衡终于失去了所有气力,单膝跪落于地!
台上宝座,赤姬手臂支着额头,森冷的眸光扫过台下诸人:“诸位,当年诛杀我姐姐狐君白姬之时,可曾料想有今日之果?”
东方伯冷哼一声:“妖孽!”
“东方伯,当年我姐姐倾心于你,你却不知好歹,将她困于囚妖谷多年,最后害得她死于孩童之手。”赤姬厉声道,“今日我定将你碎尸万断!”
“万事不可强求,昔日之事我无愧于心!你姐姐当年倒行逆施,意图侵占整个道门,得此之果乃咎由自取!”东方伯捂住受伤的心口,坚定道,“如今你重蹈覆辙,祸害无数百姓,自古正邪不两立,如今我道日衰微,但,妖,天必诛之,无需多言!”
有人道骨仍存,有人却想趁此脱身。
“狐君,当初杀你姐姐的可不是琅琊萧氏,是齐沅光一家啊!”萧如流哀求着,就差五体投地叫声奶奶了。
素绝师太怒道:“萧如流你怎能摘得如此干净,我们道门同气连枝!你!”
“我说的是事实!杀白姬的,是那个小丫头齐什么晚寐的。可跟我派无关啊!”
当年白姬嗜杀成性,却因齐晚寐手中的“满意”毙命于香雪海。可道门之人哪一个没有出一份力?
“君子不占他人之功,萧掌门当年围剿前任狐君白姬的功劳,我们齐氏可不敢独揽。”齐沁虽句句有礼,却无不在告诉众人,萧如流简直个明哲保身的混蛋!
“阿沁。”身受重伤的齐沅音虚弱地唤道,阿丑将齐沁拉了过来,摇头示意她不可多言。
齐沁只能闷下一口气不再多言。
“你们无需争执,你们的“功劳”我可都记着呢。”赤姬放下支着额头的手,从高台上慢慢踱步而下,“谁家先来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