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晚寐闻声望去,正是一袭黑衣,携配双刀的谢无涯和黑三娘。
“不枉老子这些天跟着你家这帮小兔崽子忙上忙下了,”谢无涯拍着齐晚寐的肩膀,又笑了一声。
“死鬼,像你可多可怕,”黑三娘挑着妩媚的魅眼,整整发髻又拂过朱唇,“妹妹这是像我还差不多,一样的如花似玉,倾倒众生~”
一个齐氏小师弟道:“对呀,谢无涯大哥他们可好了,这些天都帮着我们忙里忙外的,得多亏了他们,我们太湖齐氏才得以缓过一口气。狐族怎么了?!狐族就没有好人了吗?!再说了,齐氏家训,有救无类。”
“哟,”黑三娘戳着一个小师弟的青葱脸蛋,赞赏道,“你们家这些小娃娃倒是明白。”
齐氏家训本就清明开放,倡导有救无类,于人妖之别向来并无太过极端界限。
何况,齐晚寐没醒来的这些天,齐氏子弟在阿丑的带领下,与谢无涯一众下属相处友善,自然可放下芥蒂,处得和睦。
于此,齐晚寐倒是颇为舒心,只是现在有一桩事情却始终悬在她的心头。
“我大师姐,齐沁现在下落如何?”
“额······”谢无涯插着腰,戳了戳自家婆娘黑三娘,那眼神似乎在说你来说。
这些日子,齐沁在箬水之滨一战中战陨失踪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道门,东方怀初犹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拽着他小师兄东方衡翻遍了整个太湖,连人一根头发也没捞着。黑三娘这些是再清楚不过。
“也许是我们瞎猫撞上死耗子,翻遍了太湖,只找到了这个。”
一块还染着血渍的白色碎布刺入齐晚寐的视线中!
这是白绫明净的边角碎布!
难道齐沁出事了?!
惊讶,错愕,解开封印的半边魅骨呲的一声,邪灵嗜杀的戾气疯狂上涌,噬魂碎魄的痛苦蔓延开来。
齐晚寐踉跄后退了一步,原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是难看。
众人皆是一慌:“二师姐!”
“我没事。”齐晚寐敛起痛色,摇头道,“你们大师姐也不会有事,她嘴那么毒,阎王爷不会收她的。”
“丫头,你保重,你那大师姐我看着命硬,老子跟你打包票,没事!”
黑三娘嫌弃扫了一眼谢无涯:“行了,你别叭叭了,我们嘛,就不叨扰你们,也省得外头那些道门狗说咱们不清不楚的。人妖注定殊途,有缘江湖再见。”
话语刚落,黑三娘便将握拳的手负至身后。
这一些列动作被齐晚寐圈在眼中,刚想说什么,便被一个奶里奶气的声音掐断。
“别呀,我还没做鸡给漂亮姐姐吃呢!”
谢无涯夫妇的四岁大的小女儿谢絮灵自夫妇二人中间探出个小脑袋。
只见她拿着只小鸡晃悠着,黑溜溜的眼睛直瞪着小鸡。
“咕咕咕!看小灵儿的鸡多大!”
小灵儿目光一亮,张着大嘴,正要朝手中的小鸡咬去——
怎知唔了一声,被黑三娘捂住了小嘴:“孩子不懂事。”
狐狸食肉,此乃天性。
只是这一家人似乎有点怪,身上有几缕香气似乎萦绕不散,齐晚寐拂了拂广袖:“明日再走吧,今晚好好尝一顿咱们太湖齐氏的家乡菜,算是我给你们践行了。”
夜晚,满月悬空,更深露重,短暂而又畅快的践行酒结束后,整个长明岛都陷入了沉睡之中。
满地月色中,君兰水榭院子里,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疾步声。
谢无涯走在前头,黑三娘抱着小灵儿,二十位下属紧随其后,众人皆是行色匆匆,正朝齐氏大门走去。
“慢着。”一丝月光映亮齐氏家训石碑边的紫衣身影。
那人回过头来,举手投足间的威压令准备不告而别的谢氏夫妇皆是一愣。
“漂亮姐姐!”
黑三娘臂弯上的小灵儿睡意立即全无,朝着款款走来的齐晚寐嘻嘻一笑。
谢无涯一副趾高气扬死要面子的模样杵在了原地:“你别挡道啊。老子要走了,可不想哭哭啼啼的。”
“你们以为可以瞒得过我吗?”语落,齐晚寐握住了小灵儿的手。
已来不及阻止,两夫妇脸色垮了下来。
齐晚寐道:“血骨香,这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
当初阴月赤姬阴险诡诈,激活尸蒂莲叶,释放出血骨香,导致了整个道门修真之人尽数妖化,同门残杀,血流漂杵的一幕恍如昨日,她怎可能忘记那种味道。
“你们什么时候中了血骨香的?”
谢无涯有些不耐烦:“问你奶奶个腿儿,那女人死了还祸害人!”
难道是赤姬那颗头颅?齐晚寐猜着,将以往复杂的线条捋出了个大概。
是了,赤姬那颗头颅集齐了体内的妖邪之气,晕染着最前端的洪水之上,而当初用双刀抵住数丈洪水的,正是谢无涯夫妇以及一众手下,包括当时还躺在黑三娘后背的小灵儿。
他们,全都中招,被感染了!
所以,这才急着要离开。
可是,为什么?
明明是救人,却深陷泥淖。
明明做了好事,却落得惨报,不应该是这样的。
黑三娘叹息道:“妹妹哟,都是选择,事情既然已成定局,其他废话说了也是白说。”
“哈哈哈,没错夫人,”谢无涯拍着胸脯豪爽笑着,“我辈中人,敢作敢当,问心无愧!从不娘们唧唧的!”
世人多是明哲保身,难得有妖如此义薄云天。
敛了敛哀伤的神色,齐晚寐默然抬手。
叮铃,叮铃。
随着指尖铃铛几声清亮的曲调响起,二十三只魅鸟浮现而出,扑腾扑腾两下,纷纷落定在阴月狐族二十三人的脖颈之上。
“蓝色的鸟儿~好漂亮。”小灵儿激动地拍手。
半空中,啾啾几声,魅鸟便已将所有人的血骨香吸出了三成。
夜风拂过,魅鸟消失弥散。
所有狐族弟子砰的一声,单膝跪地,激动得差点痛哭流涕:“谢齐姑娘救命之恩!”
“别整得像是我徒子徒孙似的,动不动就跪,我还没老到成婆婆的年纪。”指尖一挥,所有人的膝盖便被抬了起来,齐晚寐蹙眉道,“血骨香侵入心脉后无法吸取,还好现如今毒未深入,你们先留在君兰水榭。后面,我再想办法。”
谢无涯大手一挥,叱喝道:“不行!”
“我帮个朋友怎么了?”齐晚寐淡然一笑,眼眸里渐渐倒映出谢氏夫妇两人惊愕的神情。
朋友?在如此局势之下,人与妖之间,这是多么反骨奢侈的字眼。
黑三娘终于忍不住了:“你不小了,别这么叛逆。妹妹,正邪不两立,人妖定殊途。道狗知道你收留我们不会放过你的!”
这些天已经有不少疯言疯语全是针对齐晚寐的,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齐氏。
“谁说的?天地生灵生来平等,本无贵贱之分,正邪在己不在人!”
“你身后现在可是整个齐氏······你应该以大局为重!”
“如果说这大局就是要放任自己的朋友自生自灭,不好意思,我做不到!何况,我是齐氏子弟,更应该恪守家训!”
齐晚寐的紫衣广袖于身后石碑前猎猎飘飞,石碑上的字眼在皓月映照下,更加清晰可见。
齐门中人,持剑,当护己之爱,斩魑魅魍魉,人生来平等,若为善弱之辈,当有救无类,仁心仁术,无愧于心。
清秀嶙峋的一字一句就在眼前,怎可违逆?
“如果我只是守这齐氏的壳,而丢了齐氏的魂,我怎么跟昏迷的沅音姨交代?我怎么跟我死去的父母交代?”齐晚寐深吸一气,轻轻抚摸着小灵的发髻,“你们就算不顾自己,但小灵儿现在也需要一个家。”
“留下来,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我也不算太窝囊,护得住你们!”
听着齐晚寐的话,谢无涯眼睛一眨,红了,他赶紧拂袖转身,边走还边骂着。
“真他娘的晚节不保,臭丫头,说好了,要是你出了岔子,齐氏出了岔子,我们肯定不管,拍拍屁股直接走人,到时候你别说老子不仗义!”
“太好了!太好了!”
“可以留下来了!我们有家了!”
“我等以后肯定以齐姑娘马首是瞻!”
响亮的口号一落,狐族下属忠君献膝盖的老毛病又犯了,说着便要跪下,齐晚寐啧了一声,他们终于识时务地自行平身了。
“耶耶耶,阿娘,我可以留下来了吗?”小灵兴奋地在黑三娘怀中蹦跶着,“齐氏的鸡腿真的好好吃,小灵还没吃够呢!”
“你哟~贪吃鬼!”
齐晚寐和黑三娘相视一笑。
黑三娘看着齐晚寐右手上的铃铛手链,散着滚滚灵力,好奇道:“妹妹,你这法器这么厉害,它叫什么名字?”
看着手背上铃铛手链,淬满囚妖谷万妖戾气,齐晚寐想起了身坠囚妖谷的那七日七夜。
那些日子里,她身坠成鬼,它染戾气而生。
它是她成鬼前刻的最后一件机甲。
亦是陪同她走过黑暗岁月的战友。
不弃亦不悔,正如今日她所做之事!
“那便叫它,不悔吧。”齐晚寐神色幽幽,微微拂过那精巧的五颗铃铛,用它遮住了手背上被挑断的手筋疤痕。
月色下,有一股黑气正从齐晚寐心房处,那失了半边封印的魅骨里悄然逸散。黑气渐渐流转至奇经八脉,正一点点撕扯着她的每一根筋脉。
谁看不到,只有齐晚寐自己知道,眉宇一皱,被当前皆大欢喜的气氛所驱散。
一切仿佛风过无痕。
石碑边的几盆君子兰在风中摇曳着,几片花瓣跌落于地,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55章 守护
阴月狐族谢无涯一行人自从在太湖齐氏落脚之后,整个修真道门都对齐氏颇有微词,似乎箬水一战恢复元气后,就跟闲来无事话八卦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个德行,各个有迫害妄想症似的,说得是天花乱坠。
什么齐晚寐身负魅骨,神志不清,收留妖族。
什么人妖混居,有损正派气运,必遭天谴。
什么阴月狐族谢无涯一脉虽曾对整个道门施以援手,道门可不与其为敌,但妖究竟是妖,道门正宗应与其划清界限,否则必有大祸!
传得多了,齐晚寐偶尔出长明岛买菜时听见几句,也就只是嗤笑一声。
道门诸人见这流言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也惧于齐晚寐魅骨的力量,便一封封书信寄到了齐氏长明岛君兰水榭中。其言多是规劝齐晚寐切莫被妖魔惑心,当分清正邪之别。
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齐晚寐拾掇拾掇一把火全烧了。
道门诸人气得是火冒三丈,食不下咽。
于是,在一个微雨的夜晚,有一个人登上了太湖长明岛,踏入了君兰水榭。
幽暗的大殿中,没有点蜡烛。铁盆中火苗跳跃,将污言秽语的书信一一焚灭。
火光映亮一人的墨色袍角,坐在掌门座上的齐晚寐缓缓抬眼,一张肃然冷眸出现在视线中。
东方衡。
“你怎么来了?”
齐晚寐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是明知故问了,眼下之局,东方衡除了来做说客的,还能来做什么呢?
东方衡没有答话。漆黑的眸子凝重。
见他如此,齐晚寐扫了一眼桌堆积如山的齐氏案书,以手支着脑袋,懒懒道:“我今天有些倦了,怕是有点脾气不好。你若说想劝我,还是不必开口了。”
确实一个劝字都没有说,东方衡从进门到现在,冷眸一直都锁定在齐晚寐一双血疤痕斑驳的手掌之上。
“你的手······”
像是被刺中了一般,将她拉回在囚妖谷那个可怖的夜晚,匕首贯穿她整个手背,青筋被一根根挑出,像莲藕一样将断不断,最终在救齐沁时彻底截断。
指尖一紧,齐晚寐扯了扯不悔铃盖住伤疤,将手负在身后,平静道:“还有事吗?”
如此疏离的一句话,引得东方衡眉目一皱。
他一字一顿:“齐、晚、寐?”
说得很轻,他在等着齐晚寐回应。
大殿中,一时寂静,齐晚寐没有回答。
她知道他在唤谁,他在唤小时候的她,那年,她十岁,就是在香雪海,在东方衡授剑之日当天。
齐晚寐用刻刀“满意”狠狠穿过了前任狐君白姬的身体,救下了他。
世事变迁,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
“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吧。”齐晚寐站了起来,背对着东方衡,声音很淡,“你要是觉得我进入秘天院,是别有目的,也都随你。”
毕竟现在所有道门中人都看不顺眼她,她也懒得再端着一张笑脸粉饰太平。
“我从未有过此意。”东方衡道。
齐晚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回去告诉你那帮食古不化的家伙,我早已在长明岛上设下一层禁制结界,若阴月狐族之人有异样,也轮不到他们来操心!”
“你的魅骨······”
东方衡的还没说完,齐晚寐当即回头,急着掐断:“我应付得来。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
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现在也同样可以。
看着齐晚寐妖异浓艳的一张脸,东方衡一句温怒的语调落下:“这个模样,成何体统。”
从囚妖谷中出来以后,齐晚寐心性就已大变,敏感易怒,有谁一靠近,只要露出一点危险气息,她便龇牙咧嘴想要撕碎对方,明明是关切的话却平平听出了几分嫌弃的意思。
是呀,身为神族后裔,执掌公平之称的名门正派,可不就是嫌弃她这种妖邪之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