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晚寐轻笑一声:“我怎么了?我这个模样,是碍了你的眼了吗?还是挡你的道了?请问你谁,管得着吗?”
“我是你师兄!”东方衡突然像是炸毛的雪狮,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吼道,“不得不管!”
目光交汇间,满月的光辉倾泄而下,齐晚寐看清了东方衡的脸,三分冷寒七分薄怒。
师兄?
他从未自诩这个称呼。
而她也极少这样叫他。
如今好像有一个人先开口,他们的关系就能拨云见日一般,重新回到韶华时光。
可是,还回得去吗?
齐晚寐如今很是清醒,他这个师兄最是看重正邪之分,人妖之别。
她身负魅骨,又救了阴月狐族之人,说到底,也算是与妖为伍了。
“我哪里还配得起你这一句师兄?”
齐晚寐声色微冷,流转的眸光逼得东方衡指尖一颤。
两人对视良久,殿内寂静无声。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一瞬,谁也不肯在说一句。
突然一个急促求救声打破了宁静。
“小灵儿,你撑住!妹妹!救命啊!”
“臭丫头!快来看看我家小灵儿啊!!!”
殿外,凄厉焦灼的声音陡然响起,齐晚寐硬生生将手腕抽离东方衡的掌心。
她闻声望去。
黑三娘,谢无涯正抱着谢絮灵跌跌撞撞朝她而来,怀中的小灵儿面色铁青,脖颈间的青茎已蔓延全身,她张着大口,两个锋利的虎牙上下摩擦着,她嗷嗷直叫,简直像是一只要吃人的怪物。
是血骨香的毒素进一步蔓延了!
“快把她放下!”齐晚寐指尖一点,光晕自小灵儿的额头晕染开来,而一股黑气正来势汹汹地流入齐晚寐的身体里,趟过手臂,直达心房那颗魅骨。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乌云渐散,满月当空。
君兰水榭大殿内,齐晚寐收回了掌心,干皱的嘴唇只简单说了几个字:“暂时没事了,不用太担心。带孩子下去吧。”
谢无涯刚要开口道谢,齐晚寐拂袖转身,黑三娘胳膊肘戳了戳自家老头子,看向东方衡,退了出去。
余光瞥一眼神色复杂的东方衡,齐晚寐道:“恕我招待不周,你也可以走了。”
似乎注意到了身后的墨梅清香还在,齐晚寐气若游丝的声音强行加了一丝强硬:“出去。”
窗外一泄而入的满月光晕将她苍白的脸色照得无所遁形,要是东方衡还逗留片刻,她可能就真的抵不住魅骨的挫骨噬心之痛了。
天旋地转之间,她听到咿呀的声音,门开了。
明明正像她所期待的那样,东方衡走了,她却倏地喉咙一涩:“木头!”
叱声落下,魅骨的一团邪火便叫嚣着,冲出了出来,燎过心房,烧向天灵盖,将所有理智焚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齐晚寐只听见,门窗砰的一声,骤然关闭。
她将一个冷冰冰的手掌狠狠按压在门上,对面的人低吼了一声:“齐简!”
哪里还有什么齐简,现在只不过是一个被魅骨折磨的野兽。
魅骨,乃上古狐帝之物,沾染了多少血腥邪灵,这些东西是需要养分供给的。
自行卸去魅骨的半边上古陨印,邪灵嗜杀的戾气就会慢慢自她的心头溢出,流转她的奇经八脉,重则嗜血如命,轻则被邪灵侵占她的意识,沦为邪魔。
若不及时嗜血,她便会被魅骨啃食心房,噬魂碎魄,痛不欲生。
这种时候,哪里还有什么齐简!
齐晚寐一低头,咬了上去。
嘶了一声在她耳边响起,紊乱炽热的气息夹着一点腥甜自她唇齿间逸散开来,她更兴奋了。
血。
竟是血!
而且这血竟带着神裔之后的真气,冰冰凉凉的,正好能解了她体内炸成一团的魅骨烈焰之火。
她疯狂地吮吸着,那是她的光,唯有靠近,再靠近,才能驱散黑暗与无穷无尽的痛苦。
还好,身下之人滚烫炽热的气息虽然更重了,却没有再反抗,竟随着她纠纠缠缠滚到了桌案边,满地的书卷案书散落一地,发丝交缠着散落在上面,遮住了所有那些充满世俗愤懑的字眼。所有的规劝,指摘,谩骂,都不存在。
这一刻,只有十指相扣。
只有两颗被人世尘封冰冻的心脏在互相取暖。
有光,黑暗就该散了。
朦胧间,齐晚寐看到了那人手腕一阵红光骤然发亮,仿佛在裹挟着一股力量自他暴起的青筋处蔓延开来,正奇怪着,腰间忽然一紧。
来不及细想,一阵墨梅清香已涌入鼻尖,一股温软的事物撬开了她的唇片。
这一夜,很好,很长。
翌日,齐晚寐清醒过来的时候,推开殿门,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
阳光照在脸上,格外的温暖,想起东方衡,眉眼竟不知皱了起来。
看着空荡荡的,一片狼藉的大殿。
齐晚寐不知道昨晚发生何事,但有一点,却是很清楚。
东方衡他终究还是走了!
她听见几个弟子说,东方衡已回香雪海该是闭关修炼去了。
这很好,若道门无法容她,他们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
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齐晚寐想,走吧,走了也好,走了就没有指责她正邪不分了。
“不好了!二师姐!”一个弟子跌跌撞撞而来,“谢大哥他们的下属,他们!他们!”
齐晚寐眸色一凛。
一夜之间,岛中灵气受损,草木凋零,乌云蔽日,整个长明岛被一团妖异的血黑气息包裹着,正欲冲破齐氏罩在半空的光照禁制,蔓延而出!
齐氏校场之上,齐晚寐狂奔而来,发现谢无涯等二十位下属在疯狂嘶喊着,身上的血骨香自心脏处散开,染过齐氏长明岛上的花草树木。
“格老子的!臭丫头快给我个痛快!杀了我!”谢无涯面目狰狞,难受至极,可齐晚寐怎么下得去手!
“说什么胡话!”
齐晚寐高声道,话语未落,只见黑三娘攥紧齐晚寐的衣袖,冷汗涔涔,抱着面色乌青的小灵儿跪了下来。
“妹妹!小灵儿快受不住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二十位阴月狐族之人纷纷哀嚎道:“齐姑娘!救救我们啊!”
眉眼一凝,齐晚寐捏指欲招来魅鸟,可心间的魅骨火一般炸开,她竟使不出一分气力,像是有清流灵力暂时压制住她魅骨的邪力,相生相伴,她的灵力也去了不少。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晚寐不禁回想,却回忆不起来!
她的力量减弱,那么之前设下的光罩禁制!
“糟了!”齐晚寐仰头一顿!
天幕中的血骨香正撞向禁制,欲冲出岛外!
若不阻止,只怕长明岛周遭的百姓也会遭殃!
齐晚寐当即腾于上空,强行以魅骨的力量强化光罩禁制,以防血骨香逸散而出。
“救救我们······我还不想死······”
血黑气缭绕的瞬间,齐晚寐只能看着脚下的阴月狐族二十余人,他们痛苦,呻/吟,七窍流血,又偏偏还撑着一口气,死生由不得已。
可齐晚寐正顶住禁制光罩,根本就腾不出一只手来救援!
这些人曾经在箬水一战中救下无数人!功德无量!
“为什么会这样,好人无好报!”齐晚寐哽咽出声,“为何如此不公!”
一片混乱中,一个齐氏小师弟慌张而来:“二师姐!不好了!掌门她!”
“快说!”齐晚寐指尖微颤。
小师弟哭丧道:“掌门本就昏迷不醒,灵力虚弱,卧榻昏迷之人最忌浊气,如今血骨香逸散,掌门似乎也受其影响,气息越来越微弱了!”
“什么!”急火攻心,齐晚寐呛出一口血来!
“二师姐!”
她现在不能动,一动则光罩禁制全散!后果不敢设想!
“快!快去请温药圣!”
“温前辈不知道去哪了!!!”
“还不去找!”
“是!”
岛内乱成一片,全靠她一人支撑,无人可帮!连东方衡也走了!
一簇寒意自肝胆上升腾起来,齐晚寐不禁想,她现在所做的一切真的对吗?
她坠入囚妖谷,已成半鬼,失了一双手,再也无法成为一代偃师,真的对吗?
她一意孤行救下谢无涯,与道门分歧而行,真的对吗?
她失去了秘天院的同窗道友,包括那个一直都将她视为师妹的师兄,东方衡,真的对吗?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失去了所有。
一切与她向往的自由之道背道而驰,又真的对吗?
手中一阵强光炸开。光罩禁制修补完毕!
可半空中的齐晚寐却一阵晕眩,坠落于地。
紫衣飘然间,她无助地瘫坐在地。
她终于喊出了声:“我该如何做!!!!老天爷!我求求你告诉我!我没那么伟大,我原本,只是想做个普通人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此时,一个紫衣身影走了过来,右手拂过她的头顶。
“孩子,你辛苦了。”
声音温和慈祥,齐晚寐抬眸一看,正是之前救她的温世怜。
“众生皆苦,犹在铜炉,逆旅之行,问心无愧。”
此话犹如醍醐灌顶,齐晚寐暗淡的眸子里恢复了一点生机。
“这里血骨香已无法逸散出岛,我会施药救治这些可怜的弟子,虽然只是暂时压制他们体内的血骨香毒素······”温世怜轻声道,“至于齐掌门,你不必担心。”
齐晚寐敛了敛情绪,感激万分:“前辈,谢谢你。”
“去吧。去看看她,她会告诉你,该如何做。”
温世怜笑容慈祥,已是上了百岁的年纪,却丝毫不减我见犹怜,清朗俊逸的绝世风采。
“前辈,你还是尽快回香雪海吧。”齐晚寐一丝不舍划过眼眸,“这里,不合适你。”
谁都知道现在齐氏的情况,再多留一刻,亦不过是拖累,温世怜没有义务留下来,和他们共沉沦。
他也有家的。
温世怜道:“如你所愿。”
齐晚寐嗯了一声,五味杂陈,当即往齐沅音的寝殿跑去。
房间中,齐沅音就躺在床上,自从箬水一战身受重伤,又连夜为齐晚寐输送灵力,她便一直睡着,安静得像一尊白玉雕塑。
药圣温世怜穷极医术,依旧药石无灵,但今日气色却是好了太多。
齐晚寐坐在床头看着她,有时候都在想,这么些年,齐沅音以一人之力扛起整个齐氏,太累了。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齐沅光跟她提过,当年她和齐沅音都向往江湖浪客的日子,可齐氏双仙怎么可如此恣意放纵,总有一个要留下来看守着偌大的齐氏,承担起它的盛衰荣辱······
后来,齐沅音留了下来,继承掌门之位的那一日,齐沅光在齐沅音的房间里,找到一幅画,上面是两人一树,齐氏双仙和一株风楠树,而齐晚寐的父亲的名字,就叫段风楠······
总要有人舍弃自由,总要有人肩负责任。
齐晚寐深吸一口气,端上一个小蒸笼,轻轻打开后,笼内青翠荷叶上,十个饺子晶莹剔透,冒着腾腾热气。
这是刚刚她亲自做的。
亲自擀皮,亲自做馅,下水蒸煮,每一步,都是曾经齐沅音在香雪海时教过她的,她早已轻车熟路,只是当初的教她的人,却只能一动不动躺在这,连尝都不能尝上一口。
齐晚寐轻声问着:“沅音姨,你瞧,我都会做雪饺了,你不睁开眼看看吗?”
屋内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蜡烛燃烧的轻声,齐沅音温柔的眉眼未动分毫。
“我写字嘛,确实惨不忍睹,”齐晚寐夹起晶莹剔透的雪饺,对着她比了比,俏皮道,“但这雪饺嘛,包得还行。沅音姨,你不起来夸夸我?”
“······”
“怎么?你不相信我吗?”她声音有些破碎,“你不是一直都相信我的吗?”
“······”
当初在香雪海明正殿里,众人皆指摘她是妖族奸细,她百口莫辩。
齐沅音站了出来:“我信她。”
面对所有人,毫无畏惧。
可是此时此刻,仅仅是希望她醒过来,都是奢侈的。
齐晚寐喉头散开一阵苦涩,轻声问着:“是不是觉得我做得不够好?所以你生气了······”
轻咳一声,门外的阿丑走了进来,摇了摇头,冷冷地站着,比着手势,又指了指齐晚寐。
他说的是:“不。”
齐晚寐道:“收留谢无涯等人,与道门那帮老头子叫板,真的对吗?”
如果要是齐沁在,齐氏也不至于被道门嫌隙成这个模样。
阿丑在胸前打个叉的手势,在齐晚寐的手掌心落下一字。
齐晚寐抬眸:“守?”
阿丑点了点头,这也是齐沅音昏迷前,口中一直嚅嗫的一个字。
阿丑将君兰水榭里那卷泛黄的书稿递给齐晚寐。
她余光一撇,上面歪七扭八的字眼映入视线。
“齐门中人,持剑,当护己之爱,人生来平等,当有救无类,仁心仁术,无愧于心。”
那是幼年时,齐沅音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誊写在宣纸之上的齐氏家训,现在宣纸早已泛黄,上面的字迹已晕染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