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自齐沅音的眼角划过。
深吸一口气,齐晚寐握紧着齐沅音的手:“沅音姨,我答应你,我会做得更好。”
守住整个齐氏,践行家训,还有齐沁。一定找到她!
第56章 烟火
群妖岛的夜,格外的冷,雄鹰击长空,掠破深海面,带起一线水花涟漪。
滩涂之上,一只手的食指颤了颤。
齐沁溢满戾气的眸眼倏地睁开,倚靠在海边礁石的她谨慎地逡巡了一圈,四下空无一人,只剩下面前的羹火在幽幽跳动。微弱的光线映出她全身上下的血痕,连带着那一条白绫明净也不再是起初干净的模样。
自箬水一战落入太湖,被洪水卷到此地一月有余。
此地远离中土,渺无人烟,是一个只有妖的世界。
这些日子以来,齐沁起先是靠在一根浮木上,为了救一只无辜的小鱼妖,携着极重的伤势,与海中的吃人鳄妖斗了数百回合。等安全停泊靠了岸,气力衰竭的她迎来的不是片刻的喘息,而是一只只垂涎欲滴的狼妖。它们环伺着,包围着,一只只扑面而来。
生死一线之间,小鱼妖为了活命,亲自将齐沁推了出去,自己逃回了深海。
没人知道,齐沁是怎么抵着佩剑为怀,白绫明净,杀了这群狼妖。
也没人知道,她血战过后,整个人几乎都成了个血人。
更没人知道,每一天,每一夜,她都要在血泊里,对付不同的妖怪。
远离中土,于妖孽遍地,没有正义没有公理的地方,她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清楚地体会什么叫做弱肉强食。
于妖,恨之入骨,有救无类的信仰,终是崩裂。
唯一的念想,就是活着,回家,去看看她的那些亲人。
太湖长明岛上,烟火袅袅,那里有她的好姐妹,齐晚寐。
有她深恩似海的义母师父,齐沅音。
还有一群师兄弟。
她会和他们一起煮茶谈笑,品诗练剑。
她会接过齐氏六壬指环,继承齐氏家主之位,仁心仁德,守正除恶,成为第二个齐沅音,护着齐晚寐,护着整个齐氏!
想到这,她咬紧牙关,气沉丹田,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血渍,拉过白绫明净,缠住臂膀已被撕裂的伤口。
一圈又一圈,再用牙齿咬住白绫,费尽了力气,终是打个了死结。
很好,能留口气,回去见人就好。
五日后,齐沁气力恢复了一些,当即伐木围舟,想着既然无法御剑,只能乘舟归去。面对深海之中的鳄妖,最坏也不过再一次拼死相搏,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一次她定然可以斗得了这些怪物。
于是,她就这么干了,终于冲出了这片群妖鬼蜮之地。
可拖着半死不活的躯体回到中原时,一个噩耗顿时让她一颗刚刚沉落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诶诶诶,听说没,琅琊萧氏那边又死了几个倒霉的,还有临安东方氏,广陵素氏那头。”
“哎,这齐晚寐怎么这样造孽啊!”
临近太湖的一间茶舍里,两个长舌妇一般的男修话语刚落,齐沁手中的茶盏一晃,撑着半米高的木棍,一瘸一拐地冲到两人面前!
“你说什么?”
“小丫头片子,关你屁事!”
如今的齐沁杀气十足,她一把掐住两个男修的脖子,已不像从前那般好声好气地怼上几句就完事,现在的她更热衷直接动手:“说不说!”
男修胆怯道:“是齐齐,齐晚寐,她收留了一群狐妖在长明岛的君兰水榭里,可是那些狐妖之前就染上了血骨香,疯了以后出来咬人,好多修士都被他们感染了!”
“休要胡言!齐晚寐怎么会与狐妖同流合污!”齐沁手指一紧,引得男修咳咳直咳。
“怎么,怎么不会,她身负魅骨,那东西谁不知道是上古魔物,祸害齐氏也就罢了,现在还来祸害我们整个道门!现在大家伙都商量着,要上长明岛算总账呢!她那个贱种,早晚死绝!”
咯吱,骨肉分离声乍响。
看着齐沁衣裙上的君子兰绣纹,男修痛苦□□着:“你,你,你,是齐氏的······”
话音未落,双目圆睁,两人缓缓从齐沁手指中滑落。
“杀人了!杀人了!啊啊啊啊!”
整个茶舍里的人慌乱逃串,唯有齐沁顿在原地,杵着的木拐,低喃道:“不会的······”
不能相信,不敢相信,齐晚寐不会与妖为伍!
她破开人群,往外冲去。
二楼之上,终日找寻齐沁的东方怀初借酒浇愁,听见楼下混乱,醉醺醺地歪头一探,一个蓝衣身影擦过门槛,他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当即站立起来!
“阿沁!”
他拂袖一挥,扫过桌边酒壶,冲下楼去!
呲了一声,长明岛,君兰水榭大殿内,杯子嗑在地上,摔成个四分五裂的惨状。
谢无涯怒吼道:“放屁,去你奶奶个熊,他们有什么证据!自从我们知道自己中了血骨香之后,连半步都没出过长明岛,丫头的齐氏禁制罩得长明岛连口烟都散不出去!怎么就咬人害人了!这帮正道狗真他娘的恩将仇报!早知道,老子让你们一个个死在箬水之滨,倒也省事!”
“我们是妖,是妖便会害人,千百年来,这成见就没消过。只恨老娘没能找到哪个散布谣言的!”黑三娘畅义一拔,怒气扬眉,“妹妹,你怎么说?万一他们明天真的攻上来?”
齐晚寐抬眸扫了一眼窗外的血色夕阳,右手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淡然道:“太阳快下山了,先吃饭吧。”
她现在不能乱,甚为齐氏守护者,面对风雨,必须淡然,自有打算。
“你打算怎么做呀!你倒是说呀!急死老子了!”谢无涯这说风就是雨的性格一来,便被黑三娘一个胳膊肘戳了回去。
阿丑恭敬点头,做了个手势,立即下去准备美味佳肴伺候这位祖宗了。
暮色四合,薄雾飘渺,整个长明岛却不是从前那般人间仙境的模样了。
自从齐晚寐强制将魅骨之力强化齐氏光照禁制,血骨香便只能沉于长明岛之上,累得花草山川皆是颓丧死寂。
可庆幸的是,君兰水榭大殿内,却有一派烟火气息。
色香味俱全的太湖家常小菜一盘一盘地上,混着齐氏与狐妖子弟的欢声笑语,洗涤了不少齐氏在箬水之战中历经的风霜雪雨。
觥筹交错间,不胜酒力的诸人都已倒下。
偏生谢无涯是个酒量足的,已醉了个七八成,还能粗犷地耷拉着半个身子靠在桌边,醺醺然递给齐晚寐一碗酒。
“来呀,臭丫头!喝呀。”
齐晚寐拂袖垂眸,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的神色。
“老头子,你忘了,咱们家妹妹喝不了酒。”黑三娘夹了一个雪饺放在齐晚寐的腕里,醉意朦胧道,“这个才是她最喜欢的,你瞧她,这些天都瘦成竹竿了。”
“那还不是她自找的!”谢无涯打了个醉嗝,“放着无拘无束的自由不要,偏偏去掉魅骨的半边封印,要管齐氏一大家子,还带着我们这些拖油瓶,明明知道正邪不两立,还是执意要救我们,这悠悠众口,你堵得住吗?太蠢了!”
蠢吗?齐晚寐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连她自己都不能给出答案。
黑三娘抱着小灵儿,摇摇晃晃坐了下来:“妹妹,你说,你图什么呢?”
图什么?
“我图你们。”
谢无涯、黑三娘皆是一愣。
齐晚寐轻声一笑:“我喜欢热闹,热闹多好,要是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多无聊啊。有你们这帮朋友在,我不知道多开心。”
谢无涯酒意上涌的眼眸顿了顿,突然郑重道:“去你爷爷的朋友。是家人。”
家人?
这两个字携着暖滚进齐晚寐的心头,在空荡荡的胸口沉了下来。
“说得好!”黑三娘抱着睡得香甜还流着哈喇子的小灵儿,低头逗趣着:“小灵儿啊,这是你姨,快叫姨!”
迷迷糊糊中,小灵儿戳了戳鼻子,似在梦中高喝了一声:“小姨!”
齐晚寐一怔。她从前也是这般唤着齐沅音的。
此一生,命运多舛,幼年失怙,本是无根浮萍,漂泊无依,可此刻却落叶归根,有了落脚之处。
是呀,既然是家人,哪有不守护的道理。
谢无涯问她如此做蠢不蠢,以前她没有答案。
现在有了。
不蠢的。
齐晚寐扶着小灵的脑袋,哽咽道:“乖。”
月已当空,酒壶咕噜噜地滚在桌面上,谢无涯两夫妻与一众人已醉晕倒下。
谢无涯嘴里还不停絮叨着:“去他奶奶正道狗,明日老子杀个片甲不留!”
“死鬼,等等我!”黑三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轻声附和着。
看着满殿的人,齐晚寐眸眼漆黑,轻声道:“我会守住所有人的。”
她默然走出了君兰水榭大殿,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拂袖一挥。
一道白色光障骤然落下。
有了迷酒和护法光障,明天,谁也出不来。
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夜,天,终于泄下了一线熹微。
君兰水谢大殿院内,齐晚寐的手指擦过一面石碑。
上面字字句句刻着都是齐氏家训。
“齐门中人,持剑,当护己之爱,人生来平等,当有救无类,仁心仁术,无愧于心。”
风吹过,青丝飞扬,紫衣猎猎,齐晚寐面露泰然之色,款款而出。
她既然选择走在最前头,就不能害怕,不能哭泣,因为没人能看到。
第57章 群杀
翌日,晨曦微现,齐氏君兰水榭的大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
齐晚寐站在五阶台阶之上,而道门诸派就立于她的眼前。
以临安东方氏、广陵素氏、琅琊萧氏三大家族为首的一张张面孔划过齐晚寐的眼,怒目者有之,不甘者有之,怯懦者有之,所有种种,最后尽数皆融在齐晚寐一个不屑假笑之中。
“还真是辛苦各位光临我君兰水榭了。”
众人皆是窃窃私语,偌大齐氏,齐晚寐竟只身出门,未免太过狂傲嚣张。
领头的东方伯肃然道:“齐晚寐,看在昔日情分上,请你交出阴月狐族余孽二十三人,以免他们再度祸害世间。”
东方伯曾是齐晚寐在东方氏秘天院的掌院,于他,齐晚寐还是保有几分敬意的,哪里知道琅琊萧如流上来便是一句攀亲带故,恶心得紧。
“是呀。齐贤侄,我等今日前来,并无恶意,”萧如流挥着黄金扇,笑眯眯躬身一礼,“等妖魔都处置完毕,道门向来同气连枝,齐氏依旧是我们的兄弟手足啊!”
齐晚寐不屑轻哼:“是吗?有带刀来砍人的手足?”
“你跟她啰嗦什么?”广陵素氏的素绝师太道,“齐晚寐,江湖血案一桩接着一桩,目前已有五十人遇害,血骨香再害人妖化,不杀了这些妖魔还等着整个江湖都给他们陪葬吗?你若执意包庇妖族,休怪我们无情!”
齐晚寐自然知道,血骨香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所有受害之人都需要一个交代和解释!
这一天终究会来。
可何为妖?
又何为魔?
这二十三个妖,曾经为救所有道人,义无反顾地折返回箬水之滨,放弃了一片与世隔绝的自由天地。
如今,因身负血骨香,甘愿被困于此。
他们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难道偏安一隅,不染他人,连一丝活着的权利都没有?
“若想动他们分毫,可以。”齐晚寐睥睨众人,淡漠道,“拿出证据,证明被害修士尽是我门中之人所害!”
有人终于忍不住了:“箬水一战中,所中血骨香的人都死了,除了你收留的二十三个妖孽,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阴月妖族害人不浅!定是承受不住蚀骨之痛,才对我道门中人痛下杀手的!”
“没错,交出来!”
“交出来!”
“交出来!”
群情激愤,正义凛然地叫嚣着。
“原来,我竟是不知道,天底下有如此荒唐之事。”齐晚寐冷笑一声,“没有人证物证,竟全凭猜测便想取人性命!”
众人被堵得哑口无言。
萧如流见状,立即上前,和善解释着:“齐贤侄,东方伯老前辈在此,他乃神族后裔,掌道门公允,定不会冤枉任何一人。”
判断权落在德高望重的东方伯身上,他冷然肃穆,拂过长胡:“疯魔妖化修士皆是指摘谢无涯等人。此乃人证。”
可笑至极,齐晚寐道:“掌院,我该说这年头嫁祸人都那么轻而易举,还是说您是过于单纯了?”
东方伯一向高冷自傲,如今竟被一个小辈怼得无言以对,当即面红耳赤地冷哼了一声。
“齐晚寐,我劝你别得寸进尺!”素绝师太愤愤道,“我们皆是看在当日箬水之战中,你诛杀狐君赤姬,于我们有恩,且你乃正道子弟,才宽容至此。妖与人,正与邪,向来势不两立,你收留妖孽终祸人害已,你怎对得起你父母!对得起一生清正的齐掌门!对得起整个太湖齐氏!”
“哦?”齐晚寐起了三分兴趣,“既然你们要翻旧账,那我倒是要说说了。”
在众人胆怯尴尬的眸光中,齐晚寐上前一步,字字犀利。
“我问你们,何为正?何为邪?我父母难道不是出自齐氏名门正派?可当初,我身中魅骨后,是谁对我们一家三口赶尽杀绝?”
这怎么能怪他们?
常言道,明哲保身乃是本能,萧如流僵僵地狡辩着:“怎可相提并论,此一时彼一时嘛。”
齐晚寐睥睨着台阶下的众人,一字一句绝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