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晚寐抬眸,怔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会是她?”
“这掌门之位不是一直都是齐沁的吗?”
“更喜欢齐晚寐呗!“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着,齐沁被人推搡着,拐杖一歪,倒在了地上,却无人在意。
她并非对掌门之位念念不忘,只是,她自小便立下重誓要为整个齐氏,为齐沅音遮风挡雨,好不容靠着这一个念想,撑着走出了犹如人间炼狱的群妖岛,如今却······
“是不是搞错了!!”
“这种人,怎么配啊!”
“怎么配啊!”
在一声声指责和狐疑中,齐沅音道:“我齐氏之事,无需他人置喙!”
话落,她拉起齐晚寐,柔声道:“我们简简这一刻该是大人了,沅音姨会尊重你所有的决定。”
复杂的思绪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逼迫齐晚寐的眼泪一跃而出,却偏生被她强忍了回去。
深吸一口气,齐晚寐面向众人,道:“我,齐简,齐晚寐,守齐氏之魂,护齐氏之人。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只此一生,未曾敢忘!”
声音响彻半空,掷地有声,齐晚寐高举右手,中指之上的六壬戒指在天光之下灼灼生辉。
“参见掌门!”齐氏之人包括阴月狐族二十人俱皆跪下,一字一句,心悦诚服,铿锵有力!
自此,齐晚寐下令,未免血骨香肆虐江湖,祸害无辜。整个太湖齐氏将自行封岛,二十位狐妖不得擅离君兰水榭。
待他日制成血骨香的解药,齐氏当广布天下,救治病者。
于此期间。
殊途异道者,当离!
有难相求者,当迎!
扰齐氏安者,当诛!
在场诸人得了这个交代与结果,虽是怨气不平,但毕竟阴月狐族的黑相夫妇已然伏诛,剩下阴月狐族的无名小卒乃散兵游勇,不足为惧,最重要的是,齐晚寐如今魅骨已停止暴怒,倘若她真的要焚了整个道门,不过是时间问题。
何况齐沅音已醒来,拧成一股绳的齐氏一门,力量依旧不容小觑。聪明人都知道,此刻不宜再咄咄相逼。
于是,诸人暂时妥协,纷纷散去,退出了君兰水榭,离开了长明岛。
人头攒动中,齐晚寐看到了一个憔悴的身影。
齐沁。
她杵着拐杖,干皱苍白的脸上,那一双冷厉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千百种复杂的情绪绽放在明灭不定的眸中,锁住的,只有立于门前的齐沅音。
齐晚寐狂奔而去。
一直找寻的姐妹终于活着回来了,她欣喜若狂,恨不得脚下生风,过去先给她一个熟悉的巴掌,但此刻,齐沁的身影却在她的视线中,一点点坠落。
“齐沁!”
“阿沁!”
一路从茶舍追来,姗姗来迟的东方怀初将人一抱:“阿沁!”
长明岛上,云烟瘴气终是退散而去。
夜,君兰水榭房内,齐沁躺在床上,一直昏迷着,齐沅音和东方怀初便一直在身侧守着。
一个梦着疲惫,两个醒着疲惫。
齐晚寐瞧着这三人都难受,端了碗鱼汤走了进来,可却听到齐沁呢喃着,似乎在唤着母亲的名字。
不知道为何,齐沅音一听到两个字,为齐沁轻捋额间碎发的手顿了顿,瞧了一眼齐沁手腕上的九红髓珠串,眸光骤然暗了下来。
“怎么了?”齐晚寐问道。
齐沅音轻声开口:“你先守着。”说完,便走出了房门。
齐晚寐嗯了一声,嘱咐齐沅音好好休息,至于她心中的疑惑也暂时按捺住了。
齐沁醒了过来,东方怀初惊喜交加:“阿沁,你终于醒了。”
齐晚寐看向东方怀初,调笑道:“对呀,某人可是焦虑得天天买醉,逮着个漂亮女修便诉苦,你再不回来,某人怕是都要卖身酒楼了。”
东方怀初尴尬地挥了挥折扇,朝齐晚寐使了使一个眼色,求生欲念十足。
齐晚寐这才放过他,朝齐沁问道:“你失踪这些时日,去哪了?”
齐沁嘴角一弯,有些苦难,她一个人承受便好,他们不必知道。
“湖水将我冲到了一个世外桃源,在那躺躺,休养生息,不算失踪。”
不知为何,齐沁这优雅的怼人语气如昔,可眸光却多了一丝阴气。
齐晚寐狐疑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齐晚寐还想问些什么,东方怀初折扇一挥拦住了齐晚寐,他似乎也看出些什么,但既然她不想说便不问罢了。
“过去事过去了,今日事今日起,最近我新谱了一首曲子,等你修整好了我便唱给你听。”
这千言万语还未道尽,齐沁便冷冷打断:“不必。你的天籁之音,我无福消受。”
“可我······”
“我累了,你走吧。”
谁都知道现在齐氏和整个道门的关系,实在不该多做纠缠了。
齐晚寐看出齐沁的意思,朝东方怀初摇了摇头:“如今这个局面,你先回去便是最好的安排。”
东方怀初的眸光暗了下来:“如今齐氏需要人手······”
齐沁背过身去:“我这有齐简,无需外人挂心,应该今后都不会麻烦东方少侠了。”
“外人?”手中折扇一合,一向嘴贱的东方怀初声音沉了下来,“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便以传音术唤我。不管多远,我都会出现。”他看了一眼齐沁冷漠的背影,压制住眼中深深的不忍,迈出了屋子。
齐晚寐看着两人叹息一声,拍了拍齐沁:“诶,走了。”
齐沁这才翻过身来,眸光沉重。
齐晚寐将一勺鱼汤喂进齐沁嘴里,动作甚为粗鲁:“你呀,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就知道怀初留在这对他没什么好处,就不会说人话,还拿我当挡箭牌,你要脸不?”
齐沁敛起哀色,一句久违的文邹邹出口:“得妻如此,要他做甚?”
“滚滚滚,我可不能伺候你一辈子。”
“骗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在秘天院时,你瞒了我。”
“别翻老账了。我这碗鱼汤都不收钱的,你好意思?”
“千金散尽还复来,整个齐氏都是你的了,哭穷是为狡诈,齐掌门?”
“对了。差点忘了。”齐晚寐顿了顿:“这东西给你。”
她用力扯着右手上的六壬指环,试图要摘下。
可却发现怎么也摘不下,倒是被齐沁按住制止了:“六壬指环认主的,现在你就是齐氏掌门,除非见血,否则绝不能脱下。”
齐晚寐郑重道:“你才是最合适的,我就暂一代的。”
“别说了,谁戴都一样。而且天地君亲师,师命已出,不可违逆。”
齐沁有意避开这个话题,看着齐晚寐原本明媚的脸竟多了几分妖异,隐隐担忧起来。
察觉到这目光,齐晚寐微微避开视线:“你莫不是想贪图我的美色?”
齐沁迟疑半片:“大战时,你被关囚妖谷,究竟发生何事?为何似乎变了个模样?”
顿了顿,齐晚寐打趣道:“变得更好看了?”
越是心中有事,越是打趣唬人,齐沁再清楚齐晚寐不过。
“你身上染有相柳的残留余气,我听怀初说过,那可是封印在囚妖谷底的妖兽!”齐沁眸光深深,“回答!”
“不过就是杀了几只妖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齐晚寐淡淡抬手,盛了一勺鱼汤递到齐沁眼前,指尖却莫名一颤,勺子滑落掌心。
仅是这一瞬细微的动作,齐晚寐的手背不经意间晃过齐沁面前!
纵横交错的疤痕触目惊心,齐沁眸光凝住了:“你的手······”
齐晚寐当即拂过手背上的不悔铃,盖住伤痕。
她并不打算让人知道,身坠囚妖谷,被生挑手筋,最后为救齐沁被洪水的戾气彻底断了双手经脉一事。
他们知道不会改变任何东西,只会徒增愧疚与伤感,又是何必?
有些事永埋尘土,有些痛苦,她一个人受着便好!
“小伤,杀妖时留下的,现在都结痂了。”
齐沁还是有些狐疑:“为何突然就换了武器,你的满意呢?喜新厌旧非君子之道。”
“别问东问西的,跟个老妈子似的,快点自己喝!”齐晚寐端着鱼汤碗,嫌弃道,“我举得手都麻了!我现在可是一派掌门,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喂你。”
齐沁接过鱼汤碗,“行了,说正事。你既执掌齐氏,我便不多加干涉,我只是想提醒你,”一阵杀意晕染过齐沁的眼底,“妖,不可信。”
话语刚落,咻的一声,白绫明净径直朝齐沁袖口中飞脱而出!
窗外呜呼一声,不过眨眼的一瞬,小灵儿便被捆着滚到了齐晚寐的面前。
“小姨······”小灵儿抽泣着,哇的一声哭得梨花带雨,“我疼,小姨······好痛······”
“她叫你什么?!”齐沁厉声道。
“小姨你没听错,这是我自家人,虽然是认的,也无妨。”齐晚寐抱起小灵儿,急道,“快解开,她只是个孩子!”
明净依旧没有松开,齐沁嘴里一字一句是挤出来:“妖是会吃人的!”
“以前的你······”
不会是这样的,齐氏家训铭记于心,一剑为怀立护苍生,一绫明净明辨是与非。
扑捉到齐沁眼底有些青紫戾气,齐晚寐疑惑问道:“这一个多月,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像是变了个人。”
齐沁抓住手臂上还未痊愈的伤口,仿佛回想起群妖岛上的一幕又一幕,炸开般的疼痛时刻撞击她所谓的家训理想与仁义抱负,似乎要彻底瓦解粉碎才肯罢休。
她闭上了眼,背过身:“无甚,你最好看紧点。”
明净嗖了一声,松开了小灵儿。
齐晚寐不语,抱着小灵儿往屋外走去,阿丑跟在后面。
夜,门外的树上猫头鹰在咯咯地笑着,君子兰在风中瑟瑟发抖。
小灵儿肉肉的小手圈着齐晚寐的脖子,吸了吸鼻子:“小姨,我在梦里刚看到爹爹阿娘了,他们说他们要走了······我追不上他们,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明明是奶声奶气的一个问句,却陡然像是一阵尖刺径直刺入心房,让齐晚寐声音有些暗哑:“他们啊,要去很远的地方给小灵儿买好吃的。可能需要你等一下。”
“等多久?”
小灵儿澄澈的眸子望得齐晚寐有些发虚。
“等你长大。”
齐晚寐将小灵儿交给阿丑,两人退了下去。
此时,树梢之上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响起:“长大有什么好的。三千烦恼丝,尽是不如意。”
齐晚寐抬头一看,竟是东方怀初,他拿着酒壶,整个人蔫蔫地挂靠在树上,又是酒鬼一个。该是被齐沁刚刚的冷绝之话伤透,他喝了一口酒,喃喃道:“你们齐氏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说人话。”齐晚寐不解。
东方怀初面色忧愁,苦笑道:“这世道再暗,若是挣脱不了,便烂在一起。只要烂在一起,便能缓解疼痛,为何要急着推开另一个?”
齐晚寐像是被说中一样,就在不久前,她也曾对东方衡绝情绝义,恨不得他别搅合进这些是非中。
这种情感算什么呢?齐晚寐脑中给不出一个答案。
东方怀初将酒壶中的酒一饮而尽,苦涩道:“我终于明白,小师兄闭关前,跟我说的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他说什么了?”齐晚寐沉沉问着。
“绑一个人,退隐江湖,再也不回来。”
“他要绑谁?”
“可他不忍······”东方怀初声音极低,“我也一样。”冷风瑟瑟间,他晕了过去。
第59章 救赎
自那以后,齐晚寐便将自己关在房中,日夜研究着如何才能解开血骨香之法,只可惜,闭关七日,一无所获。
君兰水榭内,满地都是古籍书典,竹卷偏方。
一片凌乱中,齐晚寐头发散着,只着一身淡泊素衣,趴在案桌上,脸颊之上已映出了几个竹简字印,手里放不下的,是那半开的书卷。
第八日的夜晚,她终于出关了,看着门口所有人满是关切的眸光,她微微一笑,心中却是苦的。
于是,她默然走到长明岛的后山,在谢无涯夫妇的坟前,神色凝重地叩了三首。
坐在墓碑前,眼角微红,齐晚寐哽咽着:“我本想带着你们走一条光明之道,没想到,却把你们带进了黄泉之路。”
是我无力保全所有人。
是我无力带你们看到光明。
是我让你们永远躺在了这黑暗的地里。
“齐晚寐······也许你五年前,就该烂在泥里。”
看着伤痕斑驳的手背,此一生再也无法刻一个机甲,亦无法实现偃术宗师之梦,更加无法像从前许下的心愿一般,自由自在地纵横天地,她嗤笑一声,“英雄,你当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