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晚寐躺在地上,看着长命岛上毫无星光的夜空,幼年里那些星光璀璨的夜空一点点闪过她的眼前,是那样美好。
如今,整个夜空,满目疮痍,阴霾灰暗,而这一切,就是她一意孤行要救人的结果。
真的,没有后悔走这条路吗?
像是自己问着自己,齐晚寐沙哑道:“齐晚寐,你当真没有丝毫悔恨?”
坟前白烛光晕跳动,没有谁能回应她······
齐晚寐抬起左手手臂,盖住双眼,泪水徐徐淌出,湿了额角鬓发。
忽而清风微起,竟在一瞬间吹干她额角的眼泪。
她一怔,移开手臂,看到了距离她不远之处,齐氏禁制光罩结界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影影绰绰间,并不真切。
那人身形颀长,一身白衣,一条红绫缚在他的眼睛上,虽遮住了大半张脸,却盖不住薄唇上那一抹浅浅弧度,以及温柔高洁的仙人风姿。
“阿简,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如沐春风的声音落下,齐晚寐一愣。
晚玉!
是那个十岁时,施下上古陨印,封印魅骨,将她从地狱里捞出来的人。
是那个给她晦暗孤苦的童年泄下一线天光的神秘高人。
是这个世界上,她为数不多的亲人。
“晚玉,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齐晚寐几乎是蹦跶起来,当即在结界上划开了一道小门。
晚玉款款而来,轻轻拂过齐晚寐的额顶:“是我,我回来了,是我来迟了······阿简。”
“没有迟。”立即抓住晚玉的肩膀,齐晚寐着急道,“只是这些年,你去哪了?你当年怎么就不辞而别了?现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
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一切的答案。
然而,晚玉却不慢不紧,修长的手指往齐晚寐额头一敲:“齐两岁。”
“你问这么多,叫我先说哪一个?总之,过去的都过去了,纠结那些做什么,只是这一次上岛来,我就听说你干了许多桩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杀狐君赤姬,护无辜狐妖,与道门决裂,接任掌门,自行封岛······
晚玉的手伴着这僵硬的语气举了起来。
齐晚寐大感不妙:“别。”
紧闭双眼,齐晚寐赶紧用双手捂住耳朵。
她再熟悉不过了,幼年,她只要调皮捣蛋闯了祸事,晚玉倒是不打也不凶,就是会揪住她的耳朵,在她耳边念上好几百倍道德经,此种惩罚伤害不大但折磨性极强,每一次都头昏脑胀吃不下饭。
可是这一次,晚玉的手却出乎意料地停在了她的头上。
齐晚寐睁开眼,耳畔一句话温柔落下。
“只要是你心之所向,尽管大胆往前走,再不济,有我为你兜底。”
齐晚寐心头一热,像是冰天雪地里烧起了一团火,将五脏六腑里的寒气驱赶而出:“你知道,我从不想当英雄。”
“我知。但,”系在晚玉眼上的红绫飘飞,他的声音温柔且笃定,“侠之能者,护弱不悔,传承信仰已入你的心间,你无法弃之。”
齐晚寐眸光闪动,他竟如此了解她,何其有幸。
“只是······”她踟蹰着,垂头看向已经解开半边封印的魅骨。
她明白,这瞒不了晚玉,上古陨印都是他施下的。
夜风拂过,齐晚寐将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一一坦白。
那些喜怒哀乐、人生无常,只有在晚玉面前她敢说,她能说。
晚玉看着齐晚寐沉默良久。
柔声道:“解开半边就解开半边了,魅骨暴动来一次,我就镇一次。”
说得好生轻松,但齐晚寐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她记得,小时候晚玉就曾提过,只有在魅骨刚种或复苏不久未曾深入时,植入上古陨印才会有效,一旦年深日久,扎根入脉,便再也无法镇压住。
要是失却一半或解开全部,那被囚禁已久的魅骨邪气便会如同蝗虫过境,铺天盖地而来,变本加厉地啃食宿主自身□□与魂魄,一寸一寸,一口一口,直到神消魂灭。
来一次,镇一次,就是在消耗旁人灵力,犹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她怎么能,一次又一次连累亲人呢?
齐晚寐故作轻松道:“半边封印还在,留着一条命就好,疼点就疼点了,习惯了就好。”
晚玉轻轻拂过她的发髻:“别逞强。疼便说与我听。”
“嗯。”齐晚寐点头,对于这个,她更担心眼下的血骨香,这一日不解,阴月狐族二十一人便痛苦一日,太湖齐氏也将闭岛一日。
她极力舒展着心间的焦灼:“我好得很,倒是你,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一条红绫,真勤俭持家!”
她正要抬手,却被晚玉急忙挡住。
两手来回过招,顿在半空。
晚玉无奈道:“别皮,这不是木头,可以移花接木的。”
移花接木!!
一道光亮闪过齐晚寐的天灵盖,将这数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复杂绕线一一解开。
她一直执着于如何解开血骨香,绞尽脑汁都无法想到攻克之法,却未曾想过,不如另辟蹊径,彻彻底底地釜底抽薪!
若有一个人的躯壳终究被血骨香一点点侵蚀。
那么要救人,彻底换一具好的躯壳不就可以了吗?
如果能培植出形似人体的木头,雕刻人形,干为体,根为脉,迁魂出体,引魂入木,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换做是旁人,这等诡异之法,定是难如登天,可是齐晚寐身负魅骨,正好利用魅气之力,做到这一点。
只是还缺一样东西。
灵木。
形似人体的灵木。
整个齐氏之人得知齐晚寐这个想法皆是质疑。
种植形如人体的灵木何其艰难?
引魂入木这真的可以吗?
但她想,世间无奇不有,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
如果一开始就否定了,那便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齐晚寐抱着这一点微弱的希冀,开始彻夜研究培植灵木。毕竟之前她作为一名偃师,自小就在晚玉身边捣鼓这些花草树木,对木头跟了解她自身手脚一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于是,每一天,出于这样的了解,君兰水榭都要被炸上三炸。
刚开始的时候,众人都会惊恐万分,担心齐晚寐胳膊腿分家。
可是每一次,齐晚寐都跟被人抢劫似的,蓬头垢面,满脸腌臜地从房间中,跑出来骂了句:“操!”
到最后,所有人都麻木了,彻底诠释了什么叫做屋顶震三震,房中稳如山。
三个月过后,齐晚寐不再炸房了。
众人终于得了安宁,可却越发不习惯。
一日夜晚,齐齐跑进屋内一看。只瞧见齐晚寐背对着众人,端坐在一方四角露天的内屋中,一动不动。
死了?
众人心中一慌,刚要上前查看。
齐晚寐冷不伶仃回过头,大笑三声,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一方四角露天屋顶之下,光晕一泄而下。
就在沃土之上,在众人惊喜的目光中,一根细小的枝丫破土而出,仰着青葱的小脑袋,披着红橙黄绿青外皮,奇迹就这么诞生了。
齐晚寐遂给它取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名字——五色木。
晚玉负手上前,对满脸骄傲的齐晚寐道:“奇迹需要快些长大才好。”
说完,他指尖拂过一丝灵气,不过眨眼的瞬间,绿芽成新枝,新枝成幼木,幼木成五色树。
五色木的灵气更甚从前。
为什么,晚玉的血会有如此催生的功效?
为什么他懂得上古陨印?
齐晚寐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可晚玉不想说,她便也不便多问。
如今灵木有了,齐晚寐原本是高兴的。
可是,她垂眸看着自己早已筋脉尽毁的手,脸色的笑容僵住了。
拔出刻刀满意,锋利的刀光闪过她黯然的眸,一个事实狠狠砸进灵台。
她已经不能像往常一般,仅仅只用一瞬间,便能将一块原木雕刻成栩栩如生的人形了。
年幼时,那些成为第一偃术大师的雄心壮志,早已在她选择跳入囚妖谷的那一刻,选择救下齐沁时,碎了一地。
骄傲如齐晚寐,再也不能拿起满意雕刻出一件旷世机甲。
可是怎能甘心?
失去了双手,难道就要亲手放弃这好不容种出的希冀吗?
不。
这些日子,她明白,她的魅气灵力已经镇压不了血骨香太久了。
再不救小灵儿和阴月狐族等人,很快,后果不堪设想。
午夜梦回,故人入梦。
谢无涯夫妇那一双缱绻通红的双目看着她,还有那一句,没来及说出口的话。
“小灵儿。”
与他们临死前一模一样。
往事历历在目,似乎都在提醒她,不能再耽搁。
所以,等不了。
于是,夜晚醒来,空无一人的君兰水榭大殿中,齐晚寐瞒着所有人第一次拿起了刻刀满意。
不是用手,而是用牙齿。
斑驳的光影穿过窄小的一方露天屋顶,投落而下,照在齐晚寐的脸上。
她咬着满意的木柄,齿间一紧,五色木上出现了第一道痕迹。
第二道······
第三道······
第四道······
一一出现。
第二天晨曦微现,在齐氏所有人惊愕眼中,倒映出一尊和小灵儿一模一样的木偶机甲。
齐晚寐她成功了!
大殿之内,欢呼雀跃不绝于耳,齐晚寐是又被亲着又被抱着。
一旁的齐沅音听着殿内久违的笑声,露出欣慰的弧度。
这一切被身后的齐沁收入眼底,她目光始终停留在齐沅音那赞赏的双眼之上,一眼都未曾离开过。
所有人,沉寂在各自的思绪中,或欢喜,或黯然,或赞赏,或兴奋。
独独只有晚玉在此刻握紧了拳头,因为他看到了,刻刀满意的木柄上,有一排深深的牙印,牙印之上染着鲜艳的血渍。
若是不细看,断然是发现不了的。
而此刻的齐晚寐被簇拥着,脸上却是洋溢着笑容的。
谁也没有发现,并不代表她不疼的。
晚玉蹙了蹙眉头。
欢声笑语过后,齐晚寐动便用魅骨之力,迁引着小灵儿的灵魂入木。
可最终,机甲人虽有意识,却是不能动弹的!
只差一点点,还差一点,难道是灵魂和灵木不够契合?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就在齐晚寐冥思苦想的时候,整个修真界已是流言纷纷。
有人说她疯癫成性,有人说她练习邪术,有人说抽魂入木,实乃必遭天谴之术。
还有人给她安了个特别邪煞的名号——鬼婆婆。
渐渐的,一首歌谣开始流转开来。
“鬼婆婆,老婆婆,丑丑陋陋衣服破。”
“鬼婆婆,老婆婆,魅惑人心十恶货。”
“鬼婆婆,老婆婆,一命呜呼黄泉卧。”
对此,齐晚寐本人倒是不介意。你们爱叫啥叫啥,反正老子又不会掉肉,何况鬼婆婆叫着还挺霸气侧漏的。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鬼婆婆的平生事迹就被人越抹越黑,连三岁小孩都知道鬼婆婆是个大魔头。
妖族那边自从阴月冥宗倒台后,便是树倒猢狲散,每个人都在祈求妖族赶紧诞生一位老大,出来庇佑他们。
于是,齐晚寐就成了他们老大的最佳人选。
毕竟这位老大和道门那一群牛鼻子老道撕过脸,干过架,还救了狐族中人,这种重情重义的老大哪里找?
他们纷纷来到太湖长明岛,跪在君兰水榭门前,希望能投入鬼婆婆门下。
听到这个消息,君兰水榭里正在啃着蒜蓉的齐晚寐,噎住了。
于众多妖魔中,齐晚寐过滤掉了许多妖,只收下一些被道门逼得走投无路,心地纯善却难容于世间的妖。
渐渐的,君兰水榭的四个门匾大字也变成了“半步多”三个字。
齐沅音说,这个门匾自创派女祖师齐舜华便有灵性,会随掌门心性异变名称。
当年的齐舜华也是个奇人,收留了许多难容于世的妖,曾经立下誓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就连院中的齐氏家训石碑都是她刻下的。
齐晚寐顿然对这位祖宗无比崇拜。追着齐沅音问祖宗的八卦,发现这位竟与香雪海的祖师东方尘有过纠葛,只是前尘往事,后人不得而知。
留给后人的只有齐舜华的一句话:“相见恨晚总不晚,山高水远君长在。”
君长在,君长在,有命才能在,齐晚寐站在院内石碑前,默然念着。
扑哧扑哧。
一只信鸽穿过齐氏庭院,落在了她手臂上。
信鸽脚上的信笺,一字一句,都是给小灵儿续命的话。
“君安否,江湖多有传言,得君研制抽魂入木之法,却终只差一步,方能成功。吾,日夜研习药理,终发现一药引可使枯木生灵,亦有一法解江湖诸君之困,望君于香雪海炼丹房一叙。温世怜,字。”
有救了!
齐晚寐紧紧握住信纸,心道,若药圣肯相助,小灵儿等人兴许就有一线生机了!
第60章 生光
临出发前,恰值黄昏,一片霞光晕染了太湖长明岛的整片天幕,穿过封岛的光罩结界映在齐晚寐的脸上。
久违的霞光美景,久违的心旷神怡。
齐沅音的厢房中,齐晚寐扶窗而立。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总还是有希望的,对吗?”齐晚寐朝着身后的齐沅音、齐沁感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