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是兮闻声讶异了一瞬,“雨昭?巧了,正聊你呢。”
陆雨昭“欸”了声,聊她做什么?
抬眼看向文是兮对面的女子,好似上次在樊楼见过,便是那个和文是兮一同牵着个小娃娃的女子。
“这是我妹妹。”文是兮笑着出声,“她叫文允之。”
文允之模样清秀,瘦却健康,面色红润。扎着妇人发髻,性子温顺,一看便是浸润在幸福里的小妇人。
她笑着看向陆雨昭,主动打招呼道:“总听阿姐提你,今日有幸一见,陆娘子果然不同凡俗,和阿姐是一样的人呢。”
在外简单男装扮相示人,和旁的女子很不同,自在随性,果敢大方。
从她们身上能看到一些无与伦比的特质,不困于自己的性别和女子身份,仿佛敢于顶天立地,手握自己命运的那一种人。
是她歆羡而仰慕的一类人。
文允之一直活在阿姐的庇护之下,嫁人生子,生活逐渐安稳富足,都是倚靠的文是兮。
她最喜欢和最在乎永远是阿姐,如阿姐这样的人,她自然生了欢喜和亲近之意。
陆雨昭不知道姐控文允之心里的弯弯绕绕,笑着挨着文是兮坐下,玩笑问文允之,“你阿姐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啊?”
文是兮淡笑,“哪有的事。”
文允之忙不迭摆手,“没有,没有,你误会阿姐了。”
“欸,我知道,我知道,开个玩笑而已啦。”见文允之把她的话当了真,陆雨昭笑眯眯解释。
她干脆转了话题,“你们吃的什么呀?”
文是兮叫来一个年轻后生,“说来巧得很,你们要找的人来了,我原本先要同她商量一番的。既然她来了你们店,是你们的缘分。她帮不帮忙,就看你们店自己的本事了。”
那后生一身书生气,像个读书人,倒不像做生意开食店的老板。
陆雨昭打量着他,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那人瞧向陆雨昭,感激不尽地说:“郎君请务必尝尝我们店的棋子面,帮帮忙!”
话毕,那人就风风火火地跑去后厨忙活了。
陆雨昭一头雾水。
直到这年轻后生端着托盘,一对老夫妻跟着他从后厨慢吞吞走出来。
老夫妻,新铺面……
陆雨昭低头看了看崭新的方木桌,又环顾四下无人的空店面,倏地想到孙十三娘的话。她慢慢领悟过来,要她帮的忙是个什么忙了……
“这是虾燥棋子面。”年轻后生将两碗面棋子一一端上桌,“这是水龙棋子。”
陆雨昭微微点头,看向桌上的两碗棋子面。
都是揪的菱形面片,方粒状,果般似方棋子。面汤清爽透亮,浮着绿莹莹的葱花。
第一碗虾燥棋子面,浇头便是所谓“虾燥”,用新鲜虾仁丁、和小河虾混合炒制而成的虾臊子,光闻起来就鲜香无比。
文是兮递来瓷勺,“吃棋子面用羹勺吃,筷子捞不到。”
陆雨昭接过勺子,棋子形状的面片连着虾臊子捞起满满一大勺尝了尝。
嚯,这面片竟不是想象的软烂口感,吃起来韧而不烂,挺有嚼头。那种嚼劲有一种不拘一格的粗糙感,应当是面粉里加了粗粮的缘故。
面片儿裹着面汤,鲜美无比,接着就又吃到了滑嫩弹牙的虾仁粒,和脆脆的小虾。对,就是裹了薄薄面衣经过了油炸的小河虾,连壳带细细虾须子都炸得清脆金黄,香酥无比。
这一碗虾燥棋子面,吃起来毫不费功夫。
她吃了两口,放下瓷勺点了点头,“嗯,好吃。”
年轻后生眼睛一亮,“是吗?那太好了!”
陆雨昭问:“这棋子面是如何做的?”
“是我爹娘做的。”年轻后生把那对老夫妻推到陆雨昭的桌子边,“让我爹同你细讲。”
老头儿咳嗽了下,略不自在地出了声:“回郎君,棋子面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只不过是面粉里加了荞麦,抹点香油,按配比揉和而成的。”
加了荞麦,果然有粗粮的独有面香和口感呢。陆雨昭猜对了。
文是兮插话说:“的确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却是救命的干粮。曾经颍州饥荒……我家就是靠这面棋子熬过来的。国朝开国之初,亦有用糜棋子做军粮的先例。”
她顿了顿,笑看陆雨昭,“当年顾将军,便是顾家的祖辈,那个开国名将,用几百万斤的糜棋子备作军粮,足足能吃好几个月……”
陆雨昭愣然,欸,这面棋子能保存这么久的嘛?古代版的方便速食品?
老头儿接着道:“是了,将揉好的面团擀平切成面丁,放上蒸笼蒸熟,接着把蒸熟的面棋子放在簸箕里晾干,收进麻袋里可以伫藏很久。要吃的时候拿水煮软,浇上喜欢的浇头就可以了,很是简单方便。”
他顿了顿,又说,“至于糜棋子,还是有些不同的。面片儿做好后洒熟芝麻,放大锅里炒熟,这才作为干粮装好统一送去沙场的。”
陆雨昭被科普了一脸,恍然大悟地不停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今河清海晏,日子太平,倒用不着吃这些糜棋子了。”文允之蓦地出声,对陆雨昭讲,“陈家的面棋子做得真的地道,颍州开了多年的老字号呢。因孩子要来国子监读书,便随之来了京,开了这家店,然却生意惨淡无人问津……陆娘、嗯郎君若是觉得味道好,可否在册子上评评这家店,不用尽说好话,如实写便好了……”
末了,那年轻后生接话补充了最后一句,“我们付钱的,郎君只管写,我家面店盈亏自负。”
陆雨昭眨了眨眼,终于把这事情始末了解清楚了。
原来是文家姐妹的老乡,老夫妻随孩子来汴京后,除却孩子在国子监的生活费和学费后,用剩下的全部盘缠盘下了这家店,但开业一月有余,生意惨淡,一直亏损中。
因缘际会之下,文允之来文家书肆找阿姐时,在大相国寺附近无意间认出了老乡,便想帮帮忙,于是出了这个主意。
她今天带阿姐来这家棋子面店,便是打算找文是兮做中间人,见一见食评集背后的笔者陆雨昭,有偿写探店测评的事。
结果碰巧了,今日正好在这里遇见了陆雨昭。
文允之满怀期待地推了推另一碗面,对陆雨昭说:“郎君再尝尝这水龙棋子,是本店的招牌呢!”
作者有话要说:
红煨肉的做法参考了《随园食单》
“轻着火,慢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出自网络,原出处应该是苏东坡的《猪肉颂》?
原诗如下:“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其实此时有东坡肉了,和红烧肉差不多。但是此文架空宋,为了不出现任何真实的历史人物,没有写东坡肉。
第43章 水龙棋子与油酥饼 今夜在这里睡下了
陆雨昭瞧那水龙棋子, 这碗没有汤汁,是干拌的。
钱眼大小的棋子面之上,铺码了诸色丸子, 霎是漂亮。面棋子简单, 但这各色各样的丸子全然猜不出是什么食材做的, 一看就知道制作过程相当繁复。
大抵水龙棋子的“水龙”便是这揉搓好下水煮的汆丸子罢。
陆雨昭只一眼瞧出其中的肉丸子,灰白色,圆滚滚的。她用瓷勺舀起一颗咬了一口,是羊肉做的,丸子弹性紧实,羊肉糜剁得很碎, 吃起来细腻鲜嫩。
“这是选的羊腿上的肉剁成的肉泥,加葱姜蒜捏成团, 会有弹性一些。”店家的老头儿讲。
陆雨昭继续吃了余下形色不一的丸子,其中黄色的是鸡蛋做的, 口感滑嫩如豆腐, 满口蛋香。要比喻的话,像鸡蛋蒸的口感, 不过用了一些巧思做成圆圆团团的形状。更贴切一些形容,好比日本的玉子豆腐。
再吃带着淡粉色的丸子, 是用蔬菜做的素丸子,陆雨昭细品之下,分辨出山药、胡萝卜、酱瓜和姜丝。
这素丸子用山药做面糊, 咬一口唇齿之间粘稠绵密。山药面糊里裹了胡萝卜丁、削皮的酱瓜丁、还有糟姜丝, 吃起来胡萝卜脆甜, 腌酱瓜咸香增味, 糟姜添一丝淡淡姜辣。
想来最费工夫去做的, 是这素丸子。
陆雨昭各自咬了一口,不禁用瓷勺捣碎,混着面棋子一起吃。
这碗水龙棋子的拌汁是用盐、醋和胡椒,以及特质的清辣汁调味的,相较于虾燥棋子面的鲜美清爽,水龙棋子吃起来酸辣带劲,更加入味。
不知不觉,一碗水龙棋子见底,陆雨昭不由道:“这碗水龙棋子味道极好,色香味俱全。”
老头儿喜不自胜回:“郎君喜欢再好不过了。”
他儿子也开心推销起家里其他菜品,“郎君若还吃得下,本店还有虾鱼棋子、七宝棋子、百花棋子、米心棋子……”
陆雨昭盛情难却,摆手回绝,“不了,不了,吃饱了。”
她顿了顿,斟酌着讲,“你家店不错,我会写上册子的,只不过须得等一等。”
“为何?”年轻后生着急忙慌地问。
文是兮笑了,“收钱就快。”
她拍了下陆雨昭的肩膀,俯身过去低声说:“钱货两讫的事,就不必一起更新了。”
陆雨昭眨了眨眼,文是兮居然猜中她心中所想了。
她看老人家做小生意不容易,没打算有偿的,到时候多整理一些店面,搞个批量更新法。
“做生意的也有做生意的骨气和原则,拿银子办事才最安心。”文是兮继续低声讲,“不必欠人人情。”
陆雨昭想了想,头一点,便对棋子店的一家三口说:“这样,六两银子。册子评测后成效自负。若生意不见起效银子不退。
既然说到钱货两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自己心中的准则也得立清楚。这是第一单,她没往高了要价。
年轻后生一口答应下来,“放心,只是缺口口相传的口碑罢了,我对我家棋子面店信心满满。”
陆雨昭不由笑起来,第一单自媒体营销,竟在这种时机下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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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陆雨昭从装潢、环境、选址、服务态度,到最重要的菜式口味写了巨细靡遗的测评。
弄完后,她撑着下巴想,她应当更严谨一些,往后在每一次测评之后,写下“个人口味偏好,仅做参考”才好。
决定好,陆雨昭落下最后这一句话,就将美食手账拿去文家书肆了。
几日后,陈家棋子面生意红火起来,在这两天店内更是人满为患,竟有几分“网红店”的趋势。
说起来,也有一部分气运在。
各州各路保举的举子贡生来国子监读书,快入学了,自然要逛一逛书肆,买点笔墨文具和书籍册子。
逛文具书店的时候,看到食评集,瞧到最新更新处,棋子面店就在附近,于是都抱着随便探一探的心态去吃了。吃了后,大多食客夸赞不已,自然成了回头客。
其间,因为陆雨昭测评里的无意间一句,还发生了一件趣事。
她在册子里这样写道:“棋子面久藏不烂,方便速食,不妨多备于家,应急用。下汤煮或干拌,随意放浇头臊子,怎样合口味怎么样来,多舒爽!”
有个食客尤其喜欢棋子面块本身,而不是诸类浇头臊子。
他评论讲:“笔者诚不欺我,陈家的面棋子做得最好,地道!有荞麦面香、粗滑劲道口感,是幼时的味道!”
然后便有食客吃完面,特意找店老板买棋子面块的半成品。
那对老夫妻温敦和蔼,竟未恼怒,以很实惠的价格卖面棋子,后来这原料竟然卖得比店里的面还好。他们为了不负期待,还加大了面棋子的制作产量。
这简直掀起了吃速食半成品、回家再加工的热潮。
陆雨昭后来没事去闲逛,想看看反馈之时,还以为老夫妻会埋怨她。
这不是舍本逐末么。
不料他们满足笑讲,“我很欣慰,他们会喜欢朴实无华的面棋子。”
那是与有荣焉的笑容,面棋子或者普通平凡,但却凝固他们一生心血,是他们人生岁月的缩影,是他们这辈子最擅长的事。
喜欢上面棋子这小小的方面块,仿佛多年的拿手手艺得到认证,这揉面切面的枯燥生涯被予以表彰。
就好像喜欢上朴实无华的他们一般。
陆雨昭松了口气,“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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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入学的前一日,顾昀和陆雨昭被虞太夫人叫去跟前,问东问西。
老太太嘱咐来嘱咐去,不是担忧国子监的伙食不好,让自己疼爱的小孙儿饿着了,就是纠结是否住宿的问题。
顾昀作为汴京本地人,国朝国子监没有强制寄宿,是可以“走读”的。
这老太太吧,一方面想让顾昀住宿,磋磨磋磨他,让他吃点苦,一方面又舍不得他吃苦,怕吃不好穿不暖睡不安稳,又念及他已娶妻,不能冷落妻子,单方面考虑了陆雨昭的想法……
不用考虑她的想法啊!
顾昀去不去国子监读书对她没有任何区别啊!哦可能还更自由一点?
陆雨昭听罢,扬起善解人意的大度笑容,“祖母不必顾忌我的想法,夫君在国子监住下挺好的,功课要紧,待他考上功名——”
“住宿就免了。”顾昀瞧着她开心得快翘上天的嘴角,凉凉打断了陆雨昭,“我知道夫人说得违心话,我怕昭昭没了我在身侧,夜里暗自垂泪。”
陆雨昭:“……?”我垂泪个锤子我。
没等她反应过来,老太太下定了决心,“好,便不住了。”
顾昀就看到陆雨昭瞬间耷拉下来的眉眼,仿佛这是一件多令人悲伤的事。
瞧瞧,她是多不把他放在心上。一丝一毫都没有。
几日后,顾昀早出晚归地,成功去了国子监读书。
这一天,陆雨昭白日里乐得自在,天色渐暗时顾昀才回来,他径自往陆雨昭的卧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