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翀握紧拳心,沉声道:“自古皇权相争,免不了流血牺牲。”
“恕孩儿不敢苟同。”傅晗直视着傅翀的目光,“因为侵地,皇上杀了太子,为夺皇位,皇上杀了先皇,为掩盖罪行,夔永两州数万百姓无家可归,三千铁血战士被坑杀封口,爹,孩儿不明白,这样的皇位得来有什么意义……”
“成王败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①,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傅翀颓唐地坐了下来,他像是迂腐书生一般,无力驳斥,但依旧要固执己见。
“那爹可明白,人言一谎,万世空当?若是当初的冀王没有参与侵地,如今的皇上,便不会为了堵这天下悠悠众口,焦头烂额,也不会酿成如今的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可爹你看如今,这口堵住了吗?!没有,智者远虑,尚有百密一疏,为着这一疏,又要杀多少人?”
傅翀长叹着:“要杀多少人,我不管,也管不着,可晗儿,你可知?这事若是败露,傅家首当其冲,满门抄斩,你叫爹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难道我们就这么坐视不理吗?”傅晗高声道,“我一路进京,百姓都在议论这些,捂住脓疮,挡不住发臭发烂,这就是隐患,只要他在,总有一天,大厦将倾。”
“捂不住,也得捂!”
傅翀也急了,反驳他的不是别人,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可他又如何不想成为儿子的骄傲,他踱了几步,急急开口:“今日皇上命礼部筹备年末祭礼,就是为了盖下这场风波,只要傅家安好,这脓就算腐肉蚀骨,又与我傅家何干!”
傅晗的手压在那布帛上,振聋发聩地反问:“事到如今,爹以为我们还能置之事外吗?康平远被捕入狱,这密函的下落,皇上迟早会去查,爹,如果继续听凭任之的话,傅家就是下一个长宁伯府。”
傅翀一下子跌在了凳子上,掩着面颓唐半晌:“……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傅晗的唇线紧抿,也坐了下来,默了默,低声道:“是沈三小姐。”
“沈家?”傅翀一下起身。
“……嗯。”
“看来明日得去一趟靖安王府了。”
傅晗:“?”
傅家父子这事讨论的,是有了点眉目,但这夜还没完。
傅翀他们前脚出宫,王禄便匆匆入宫将康平远之事,禀告了皇上,广诚帝恨极了康平远,亲自下了旨意,将长宁伯府上下全部捉拿下狱。
康平远被人从牢里拖出来时,骤然见光,神情还有些恍惚,等他见到皇上,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广诚帝根本不问他密旨在了哪,他踩住了康平远戴着佛珠的那只手,用力地碾过每个指节,惹得康平远吃痛地咆哮。
康平远赌错了,他原以为那封密函可以救他一命,便把他藏在了不渡庙里,却不知皇上最讨厌受人威胁。
广诚帝看着趴在脚下的康平远,目露凶光,杀意明显,他看中了康平远的野心,看中了这小子的愚忠,可这小子分明是条狗,却妄图做一只狼。
世人皆传,康平远一步一跪求得的那串佛珠是为了压制邪障,可广诚帝不信,若真是如此,又有什么值得宣传得人尽皆知?
他奉旨进庙,杀人灭口,一切都做得很好,可他偏偏从里面拿走了一串佛珠,这是威胁。他时时刻刻提醒着广诚帝,面前这个人,知道他的秘密。
广诚帝站在黑暗中,目光很是瘆人。
王禄把康平远药哑了,他看皇上用热帕拭手,便知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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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栀得知康平远被拖死在官道上这事,还是江谏告诉她的。
前世的康平远为了祝纭欢,把王禄拖死在了官道上,到了如今,故事的主角却换了人演。
听江谏他们说完之后,沈栀只是为微垂了眸,心中并没有什么感觉。
今日沈栀到靖安王府做客,主要是因为江大将军觉得自家那个讨人嫌的弟弟娶不到正经人家的姑娘,连谢殷说话都不管用,甚至还被扣上了帮凶的罪名,于是乎,江谏只能把人请到家里来了。
美其名曰:“让我那大哥也长长见识。”
江彧二十五了都没讨到一个媳妇,除却家中没有长辈帮忙说亲外,主要还是因为他这人太直,板着脸来,很能吓小姑娘,江大哥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又叫谢殷把须蓉从宫里叫出来。
这会儿,倒真是一家人吃上了团圆饭。
沈栀用饭时,话不多,须蓉比她更规矩,那行止看着轻盈,可但凡是家中有教习嬷嬷教习过的,都能看出须蓉的行止不一般,像是拿尺子,一板一眼打出来的。
她先是看了眼谢殷,又看了眼须蓉,心里暗暗有了主意。
一场团圆饭,吃得轻松愉快,江彧见着准弟媳,临走前还不忘拍了下江谏的后背:“表现好点。”
江谏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用过膳后,江谏带着沈栀在府中四处逛逛,如今京城,谁人不知沈家和靖安王府结了亲?这靖安王像是没娶过媳妇一样,大哥进京还没来得及论功行赏,他倒是先替沈三小姐求恩赏去了。
当然,这靖安王倒真真是第一回娶亲。
于是乎,靖安王妃的名头响亮,府里谁人都知未来的王妃娘娘今日来做客了,也不知是得了谁的命令,下人们碰着他们,齐齐地先向沈栀行了礼,道了王妃好后,才向靖安王问安。
沈栀被这不守规矩的模样吓得心里一惊,小声问怎么回事。
江谏握了她的手:“这不是讨好你吗?”
“亲都定了,还讨好什么?”沈栀不懂。
江谏被她发愣的模样逗笑了,揉了揉她的脸:“这不是还没嫁进来吗?怕你临了反悔了。”
沈栀害臊,不理他,这人总是想些稀奇古怪的花样来逗她玩,两人路过池塘,沈栀问道:“如今皇上就等着年尾祭礼一震声名,王爷是打算在这上面做文章吗?”
“……确实是不想留着过年了。”
沈栀有些担忧:“只是将皇上的罪行昭告天下,真的行吗?皇上尚有兵权在手,难道真的得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只是单纯地昭告天下,确实不行,但昭告之人,若是当年的皇子皇孙亲口责问,怕是更有说服力些。”
既然江谏主动提起来,那沈栀便直接问了,她拉了拉江谏的袖子,叫他低头,在他耳边问:“须蓉是不是……琬琰公主。”
江谏摸了摸耳朵:“怎么看出来的?”
“猜出来的。”沈栀有点惊讶,“第一回我见她,我就觉得她面熟,后来见着皇后娘娘,才疑心是她们两个像,再看就看到了她后颈的红色胎记。”
“你怎么知道琬琰有红色胎记?”
沈栀就说:“我小时候,见过她几回……”
江谏就道:“当初先太子出事,太子妃和皇孙一道去了凌霄崖找人,不想琬琰郡主也跟上了马车……”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太子妃寻人急切,一时没故上车上的孩子,等他们回来时,孩子已经丢了,琬琰公主连同皇孙,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江谏握着沈栀的手散步在九曲回廊上,“太子妃先是失了丈夫,而后,又是丢了孩子,悲痛欲绝,当夜便在东宫自刎了。”
沈栀眼睛微睁:“那他们又是怎么到的青州?”
“皇孙在马车上发现了琬琰,两人一道下了马车,后来在崖底迷了路,可迷路不打紧,重要的是碰到了去检查尸体的宗月堂的镖师。”
“之后呢?”沈栀心口一紧,呼吸都轻了些。
“他们边跑边躲,几乎是千钧一发之间,有人把他们救走了。”
沈栀松了一口气:“可就算他们还活着,谁能证明他们真的是公主和皇孙,琬琰尚且好说,但……”
江谏脚步一顿,低头看沈栀,忽然道:“左丞大人,可以证明。”
沈栀不敢相信:“我爹?!”
“当年在凌霄崖下,救走婉琰公主和皇孙的,正是令尊。”
沈栀蹙了眉。
江谏徐徐说:“令尊应当也是去找萧太傅和太子的,也是没想过会碰上这两个孩子,但不管是出于什么,左丞大人出手相救了。”
听完这番话,沈栀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在她眼里,沈汉鸿是一个很会替自己铺路的人,他很适合做一个见风使舵的权臣,在当年,他本就是除萧宿白外,名声冠绝京城的世家子弟,广诚帝想要笼络人心,离不了他,但若是登基的人,不是冀王,凌霄崖下那份救命之恩,也足以保沈家一生荣华富贵。
沈栀想了许多,但唯独不问谢殷的事,因为已经很明了了,关于谢殷的身份,关于谢殷究竟是谁,关于他为什么学识见解了得,关于江谏入京,已经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不细问,也不敢深思里面的细节。
就在这时,空青忽然来报,说是傅大人和傅公子求见。
沈栀和江谏对视一眼,心里想着,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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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庄子·胠箧》
第70章 太庙
钦天监算了吉时,礼部又商量了规制,这天大寒刚过,腊月十九,正是吉时。
清早,浩浩荡荡的仪仗鸣锣开道,自往太庙而去,半年前,靖安王为申国公庆寿,出警入跸场面已然算是夸张,但如今皇上出宫,这才人们瞧见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皇家仪仗。
辰时二刻,主祭人身着礼服先登祭台、唱念祭词,百官跪拜,神情肃然,骑兵卸甲,目色凌然,主祭人宣读圣旨。
香燃了起来,广诚帝一身暗金龙纹衮袍,面色庄严,身后是满朝文武,围观的黎民百姓,场面肃穆。
一步一阶,衮袍坠地,广诚帝拾阶而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恰如当年他登基时那般,天边薄云吞吐长虹,气势磅礴。
大周宣德年间的皇帝,李氏的六代子孙,他在用自己的气势,宣告众人,帝皇至尊,不容践踏,也不容僭越。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进了京城,像是清明祭扫一般,打马过街,撒纸钱一般地扔字条,一句话不说,又往城里头跑了。
京中有好事者,随手捡来一看,竟是大惊——
广诚帝谋害先太子,为夺皇位毒杀先皇!
广诚帝偷换死囚,圈养宗月堂镖师!
……
所扔字条皆不重样,但无一例外的尽是在说广诚帝这些年所做的恶行。
有人过早后,跟着那马后边捡字条,这一捡不打紧,好家伙,捡到的字条连成了故事,直接从宣和年间细数到宣德十二年,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京中闹开了锅。
今日是先皇祭日,广诚帝率领群臣行三叩九拜之礼,赵振宣读了圣旨:近日以来,京中流言颇多,先皇病逝一世成谜,太医院难溯查源,宗月乱党席卷重来,桩桩件件,朕心忧甚,寝食难安……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听了皇上的圣旨,不由觉得发自肺腑,正埋头鼓掌:“你看,皇上也是普通人,喜怒哀乐惧,这好端端的父兄死了十几年了,突然冒出来传闻说杀兄仇人逍遥法外,还说杀兄仇人也杀了爹,说得这么邪乎,有些人还看热闹不嫌事大,说是皇上害的……”
“咋可能是皇上嘛,孔大人最近抓了多少宗月堂的镖师?这不是全都问斩了吗?皇上也没包庇啊!”
“皇上仁孝,知道最近这事闹的,怕先太子、先皇泉下难安,这还赶在年前祭祖,我看啊,皇上是个孝的。”
百步之外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广诚帝握着镇圭上前,给先帝上香,三拜九叩,派头十足,元和大师正等着诵经,钦天监也站在一旁,唯独礼部尚书傅翀垂眸不言。
就在广诚帝准备给先太子上香时,一声清亮,打断了众人的动作——
“且慢!”
大殿阶下空荡,骤然出现一个人影,突兀得不行,更遑论这个人影还是个女子,一身白衣,头上戴个帷帽遮了容貌。
广诚帝身形一僵,面色骤然冷了下来,暗藏的眸光凌厉,然而还没等她开口,禹镇抚首先带人把她拦了下来。
仪鸾司全是武将,气势不凡,可这女子竟是面无惧色,高声道:“今日我来,无意扰乱礼制,也无意冲撞先皇与先太子,而是觉得皇上,不配祭奠先皇与先太子!”
广诚帝刚转过来,居高临下,傅翀却先一步挡了出来:“刁民放肆!今日可是皇家祭奠,谁带你来的?”
接着又说:“皇上九五至尊,乃是宣和帝的五皇子,先太子的弟弟,血统纯正,怎么可能不配!”
女子掷地有声:“我今日所言,并非是质疑圣上血统,而是他德不配位!”
一语既出,在座哗然,一个小姑娘胆敢在祭礼上公然破坏礼制,又出言污蔑皇上,这是要犯杀头之罪的,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把她带进来的!
听完她的指控,广诚帝的面上还好,端的是一派好声好气:“小姑娘,是谁让你来的,又是何人教你说的这番话?”
皇上这句话在理,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想来定是被人指使,才敢冲撞圣驾,给人做了个替死鬼。
女子摘掉了帷帽,露出一张清丽明艳的脸来,她气场镇定,像是凌霄绽放的红梅:“无人指使,琬琰平心说话。”
一旁的禹晋笑了几声,看她是个黄毛丫头更轻视了:“你倒是有几分江湖气,莫不是被人当了枪使,自己还以为自己义薄云天吧。”近来关于宗月堂的流言很多,各家门派都说要打压,如此一想,这姑娘出现在此,也可以理解,可他笑了一半,忽然压了声,“你方才说你是谁?”
“小女名李琬琰,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我父皇说,这是美玉的意思。”
李是国姓,这是天下都要避讳的姓氏,琬琰又是当朝已经仙逝了的公主的名字,可如今这人,竟说自己是李琬琰!
可琬琰公主不是早死了吗?
“刁民休要胡言!”禹晋大喝,“琬琰公主早在十三年前逝世了,你是哪来的宵小竟敢冒充皇亲国戚?!”
“来人,给我把她抓起来!”禹晋面上已经有些着急了,这女子说话颠三倒四,怕是要坏了皇上的大事,他可是才在皇上面前得宠不久,得赶紧把这事处理了,以免误了皇上的大事。
一群人逮着李琬琰往下走,她却一声比一声高:“十三年前,琬琰贪玩上了太子妃娘娘的马车,跟着去凌霄崖寻先太子和太傅的踪迹,我与李澈迷了路,徘徊在崖底,遇到宗月堂镖师的追杀,若非得人出手相救,怕是活不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