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修明虚空朝他一指,脚下用力,风如水稳稳当当前行,后面孩子们从门里跑出来,站在庸南身边热情地跟他们作别。
卢菀也挥挥手,花修明立刻说:“坐好。”
折腾了这许久,总算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夜幕低垂,晚风温柔,风如水的木车轮在石板路上发出微微的响。
“卢菀,”前面那高大的男人挺直了脊背,车子的速度慢下来:“你能听清我说话吗?风大不大?”
哪有风?
他找个话头罢了。
卢菀心说这是要开始数落自己了——算了,不冲着他皮囊,也冲着今日蹭的这顿饭。
自己的小情人闹了别扭,由得他闹几句,听着就是了。
她做好了听教训听埋怨的准备,却感受到那人在胸腔之中深深吸了口气:
“今日是我不对,不该无端那样指责你。”
已经准备好被指责的卢菀:“……”
“我平日里并不经常这样。”花修明的声音从前面有点闷闷地传过来:“并不这样……情绪无常。”
“更何况我之前也装作庸南的侍卫骗你,你聊做‘回击’,我更不该同你置气。”
卢菀没有答话,他半天得不到回应,快要抵达一零二号的时候,便在一处小巷道中停了下来。
今夜月光明亮,他站在她身前,认认真真地说:
“带你去的这个院子,是我第一次从前线回来,跟庸南一起置办下的。”
他说:“想必你已经知道了,里面都是兄弟们的遗孤,还有些没人照看的家里老人。”
卢菀点头:“嗯,魏伯说了。”
花修明:“但也不是所有孩子都在这……有些母亲愿意带孩子长大,有些不愿意。但真的,卢菀,我尊重她们的选择,我非常理解。”
虽然平日里总是笑着,但他五官实际上属于非常凌厉立体的那一种——
月光勾勒男人的眉眼,使得睫毛下投出一片阴影,遮盖了他眼中深深的情绪。
“留着对另一个人的回忆,天长日久地活着,太痛苦了。”
他说:“卢菀,这就是为什么你表达了心意,我却无法回应。”
花修明的声音很轻,带着他惯常的那种有些随性的笑意,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番话里到底含着多少不能宣之于口的真心:
“卢菀,我配不上你。”
“前线的稳定只是暂时的,十年之内,我们和东肃必定还有一次决战。到那时,我必定还会出战。”
“谁也不能保证一定活着回来,至少我不能。我独身一个,尸身随便往什么边边角角一扔也就罢了,谁稀罕?可我若是同你在一处,战场上我被捅穿了,死前都闭不上眼,不知道我的卢菀要怎么办。”
他似乎是看着她,却只盯着她挺翘的鼻头,仿佛在交待什么错误:
“虽然现在我还没有那个立场——但是我不愿意你,也像那些绝望到无法继续生活下去的姑娘一样。”
她那么好。
什么金镶玉,风如水,还有闻所未闻的外卖生意;
看着成天像是喊打喊杀莽莽撞撞的,实际上若不真的戳到她痛处,任是什么错误,她都愿意给条出路。
是发着光的小神女,
总让人充满希望的小神女。
他花修明又何德何能,配得上她的喜爱?
又有什么资格,非要将她绑在自己这条随时可能会沉没的船上?
从军几年,手上沾了那么多洗液洗不清的血孽,身上还挂着整个大荆的期待——
将来大都督卸任了,他还要接过担子去平了敌国东肃。
“其实我也知道,”他有些自嘲地低低笑起来:“你眼下不过觉得我好看罢了,迷途知返,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等你见识了那些用诗书日复一日温养了几代的翩翩公子;见识了江南苏杭的风流人物;又或者以后进京,去看看那些王公贵胄。”
“阿菀,”他神色温柔,像月光下疲倦的煞神:“你会知道的,一个花修明罢了,他也不过如此。”
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