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会?”顾初文皱眉,满脸错愕地看向沈柏,高声质问,“这般贵重的东西,你怎会随身携带?”
沈柏显然怔了一瞬,但在视线触及沈寂手中持着的玉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抬眸不客气地回道:“那是我祖母赐予我的宝贝,我自然随身携带,怎么,这你也要过问?”
顾初文瞧他这模样来了火气,却被顾初安拦住。
顾初安望着沈寂,略皱了皱眉。
刚才场面混乱,确实有珠玉碎裂之声,只是不想,那帮冒冒失失的小子们碰坏的竟是这等宝贝。
他默了一阵,斟酌道:“方才是家丁们不小心将二公子身上的玉给碰碎了……”
“顾大公子的意思,贵府的家丁之举,与贵府无关?”似是有些讶然,沈寂抬了抬眼,眸色悠长。
“没……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何意?”
“我只是想说,这并非我们有意……”
“顾府方才仗着人多欺于我二弟身前时,沈某未见二位有拦。”
“……”
正处当街,四面围观的百姓众多。
之前他巴不得混乱起来的场面现下如他所愿,却让他难堪了起来。
顾初文不顾兄长的阻拦,骤然开口道:“你拿着个东西就喊宝贝,谁知道你是不是讹我们?”
四下静了一瞬,有那么一刻,顾初文似乎瞧见沈寂笑了一下。
“犯不上。”
唏嘘声渐起,他方觉得有气血后知后觉地涌上头来,只让他觉着自己头脑发昏。
世人皆知沈家乃京中第一富商,家大业大,确实犯不上讹他们一家。
可谁知道沈寂是不是在为自己的弟弟出气报仇?
“那也不能听你沈寂一面之词!”顾初文四下张望了一番,正好瞧见了京中有名珠宝行的老板,高声道,“洛老板,还请您来给鉴别一番!”
他就不信了,怎么还能有这么巧的事?
就搡了沈柏一把,碎了个玩意儿,眼下就成了价值千金的宝贝了?
“也好。”沈寂淡声应了。
见沈寂微微颔首,被顾初文点到名的洛慈才自人群中缓缓走出来。
他衣着虽干净整洁,身形却略有几分佝偻,捋着一把半花白的胡子走近沈寂,双手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老朽献丑了。”
众人目光皆聚在他身上。
只见他一双矍铄的眼睛眯起须臾,辨认片刻后,眸中似闪过光亮。
半晌后他手掌合拢,面上流露出痛惜之色,连连摇头。
“这等世无其二的宝贝,就这样被摔碎了,真是造孽啊……”说罢他望向沈寂,皱着眉叹了口气。
结论已定,周遭再无窃窃私语之声。
沈寂轻轻接过玉骸,明眸掀起,看向顾家兄弟。
未等顾初安开口说什么,只见顾初文的目光注视在沈寂手中,神色一顿。
他骤然瞪大双眼,破声开口:“这是……这明明是那日摔碎的玉,怎么可能在这?”
沈寂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瞬,面色平静道:“顾二公子这话说得我不懂了,此玉我二弟一直携于身上,未予外人瞧见过,不知二公子是哪一日见得?”
“就是前日!前日在长乐馆啊!”顾初文边喊叫着边瞪向沈柏,惊问,“你忘了不成?”
沈寂在沈柏之前开了口,语气慢条斯理,道:“前日?顾公子方才不是说你们兄弟二人前日在京外游湖,一日未归吗?”
顾初文的声音顿在喉咙里,脸色憋得通红,不可置信地瞧着沈寂,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顾初安明白过来,指着沈寂,恼怒中厉声开口:“沈寂,你今日……你今日分明就是想讹我们兄弟!这就是你们自己摔碎的!”
“还说沈家公子讹他们?方才那顾初文不还说他前日去游湖了吗,就算是想编个借口来搪塞,未免也太前后矛盾了……”
“说的就是啊,不过这顾家兄弟在京中,本也不就是这般名声吗?”
未等沈寂开口,人群中已经议论声四起。
“拿这价值千金的和田讹你们,我图什么?”她唇角无声勾起须臾,目光却淡了些,“不妨请二位说说,我又是如何讹你们的?”
“你……”
顾初安脸色青红交加,咬着牙看着沈寂,却愣是不敢开口。
若是说了前日之事,那便是当众打自家兄弟的脸。若不说,就只能这么凭白被沈寂讹上一遭。
人群的风向也在悄然转变,众人瞧过来的目光多有鄙夷不屑之色,似是在催促他们早些认下。
“沈家也不是心胸狭隘之辈,我今日也没有为难二位的意思。这东西有价无市,世上仅此一件,并非凡等可以替代之物。如今既然已经碎了,我要了二位的赔偿又有何用,只望二位向我幼弟道个歉,便罢了。”
沈寂知晓顾家兄弟常年混迹赌场,就算是让他们拿钱他们定然也拿不出,今日一事已经闹得这般大,顾家老爷子定会出手料理,无需再同他二人消磨时间,便抬眼开了口。
顾家兄弟脸色难看至极,偏偏在这件事上还占不到理,最后还是顾初安勉力按捺下心中情绪,推了顾初文一把,走到沈柏身前。
那旁沈柏得了沈寂首肯,已经被长风扶着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们二人。
“今日之事,是我兄弟二人莽撞了,下人们失手将小公子身上的宝贝给摔碎了,实在……抱歉。”见顾初安这般,顾初文尽管不情不愿,也冷哼了一声随了他哥的动作,做了个低头的姿态。
“本公子大人有大量,今日就不同你们计较了。”语气刚嚣张了几分,见沈寂回过身瞥了自己一眼,他又轻咳了一声,气焰顿时收了些。
“从今往后,若是幼弟再有顽劣行径,请二人直接来找我便是,我自会料理。幼弟手中无余钱,若是再欲犯荒唐事,也请各位不要纵他,还有……”沈寂目光掠过顾家兄弟,淡道,“你们若觉得今日之账不对,再要钱,便管我来要。”
顾初安抿了抿唇,察觉身上有冷潮的汗意。
眼前分明是个身量不及他的白面小子,往日他最瞧不上这等男儿,可今日沈寂站在他面前,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出了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劲。
“……不敢。”
……
“哥,你也太厉害了吧!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们兄弟俩吃瘪,瞧那个顾初安的样子,那嘴角耷拉的,脸黑的,好像被人欠了几百吊钱一样!”
“今天也算是便宜他们了,摔了咱们家这么宝贝的东西,竟然什么都不用赔,道个歉就了事了……还有哥你瞧瞧他们给我道歉的模样,一张脸扯的,这歉我可受不起!”
沈柏一直在沈寂身边叨叨个不停,神色得意。
“闭嘴。”似是嫌他聒噪,沈寂眼尾压下来,眉头一皱。
“……知道了,”讪讪地低声应了句,沈柏又忍不住嘟囔着开口,“可今日之事,明明是他们欺人太甚……”
“若不是你日日出去厮混,能被人这样拿捏?”
“我也没厮混,不过顾家兄弟养的瘦马是真漂亮……”沈柏念叨了两句,侧眸看向沈寂,黑眼仁转了半圈,小声道,“难道兄长就不想去瞧瞧吗?”
沈寂的目光终于移到他身上,清凌凌的不带温度,让他身子一缩,闭了嘴。
沈寂不再看他,抬手捻落方才袖口沾上的灰尘,“今日之事,你自己向祖母解释。”
一句话让沈柏想起了这宝贝和田玉已碎的事实,挠了挠头,脸色终于闷沉了几分。
“哥……”
“喊什么都没用。”
“……”
二人向沈府的方向走着,沈柏闷闷不乐地跟在沈寂真后,不时踢开小径上几块拦路的碎石子。
正值早春,道旁的桃花初绽芳华,还在这冷天气里便压了满支。被穿巷的风一扫,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如同粉雪。
石子亦淹没在花海里。
“这花开得好生漂亮!”沈柏出言赞叹。
沈寂默然不语,继续向前行着。
又是一阵风吹过,一时间香意流转,光华肆意。
巷中本无人,此时却有些微声响传进沈寂耳中。
漫长的两世带来的谨慎,让她的步伐下意识一滞。
“二位公子留步。”
风似乎停了一刻。
传过巷来的声音带了些懒散,算不上沉,甚至能让人察觉须臾笑意。
熟稔,可怕。
就那样一瞬间,肺腑间的郁气顺着僵硬的吐息缓慢地周旋到四肢百骸,带着满身血液时而滚烫时而冰冷,几乎就要将她眼底的暗色尽然掀起。
沈柏站在她身侧,看着她这神情有些不寒而栗,好半晌才想起来提醒她:“哥……后面好像有人叫咱们。”
第3章 怀王
沈寂下意识攥紧了拳,半晌才将满身横冲直撞的气息压住。
她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在怕什么?
这个人如今,当是不识得自己的。
袖口指尖泛白,沈寂木着身子转身,抬眸看向来人。
二月底的桃花还泛着浅白,洋洋洒洒落在巷间,像是凛冬大雪。
此时此刻,却皆为他让路。
那人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袍上的飞鹤裹着如意纹,行在高山水云间,飘逸肆雅。
光影落在他身上,半分明朗,半分昏暗。
还未触及眉眼,便已知其容华慑人。
“二位公子,在下无他意,只是方才在长街瞧见二位落了东西,这才追了过来特意相送。”
声音低沉悦耳,一张脸在光下瞧过去过分明媚恣肆。
寡淡的笑意自唇边扬起,眉下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将目光直直地投掷在沈寂身上,让人躲避不及。
目光如深潭,同上世一般。
沈柏却只瞧见他模样生得好看,当下便认定了是位义士,一双眼弯如月牙,客气道:“劳烦公子走一趟,不知我们落下了何物?”
沈寂微垂着眼,目光之中却瞧见了他乌黑的云履,此时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步伐顿住,段渊站在她面前,他身上幽淡的檀香被风狭裹着扑过来,距离近得让沈寂有些恍惚。
他摊开手,手中是一块细小的碎玉。
玉石的色泽被光线折射出来,同刚刚沈寂手中那价值千金的和田色泽不同,是一块翡翠的遗骸。
这是真正被顾家下人推攘沈柏时不小心打碎的东西,只不过方才在沈寂进入人群时悄然换成了和田罢了。
本以为自己已经将遗骸收尽,不想还是有所遗漏。
“此物若是被旁人瞧见了,恐怕多有误会,故而在下擅自替公子收了起来,唐突了些,公子勿怪。”
沈寂凝着那块碎翡翠,平静道:“公子认错了,这并非是我们遗落的东西。”
听到她低哑的声音,段渊神色似乎顿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
“是吗?”他手指衔着那块碎翡翠,对着光瞧了一眼,似笑非笑道,“这玉上刻字的公艺,除了京中沈家,在下还真未在别处瞧见过。”
光落下来,一个“柏”字甚为显眼。
“……”
果真是自家亲弟弟,真会给她长脸。
沈寂无声看了沈柏一眼。
沈柏干笑一声,咽了口唾沫。
不欲与他多言,沈寂低声道:“多谢。”
正要伸手去接,却见段渊淡笑着移开了手,让她接了个空。
“不想小公子面容清秀,声音却不似人。”他打量着沈寂的容色,慢条斯理地开口。
“儿时染过一场重咳疾,公子见笑了。”沈寂神色不改应道。
“原来如此。”收起眼中的考究,段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沈寂看向他移开的手,眉眼尖锐了些,问道:“不知阁下何意?”
段渊牵唇一笑,轻描淡写道:“只是觉着这碎翡翠尖利,怕割了公子的手。”
说罢他拿出一张素白帕子,包上那块碎翡翠,这才交到沈寂手中。
沈寂收下,再无表示。
沈柏在一旁吃惊地瞧着这两位,心里只想着他哥向来是个最知礼数守规矩的,怎么今日看起来对眼前这位公子这般无礼?
轻咳了一声,沈柏打破了沉默,道:“这位公子,今日既然相识……便是缘分,此事我们也该多谢你,不如去府上喝盏茶如何?”
“你今日还有鉴玉的功课。”沈寂声音冷淡。
“……”
被沈寂一句话噎了回去,沈柏眼睛都瞪圆了。
这个时候还不忘功课?!
兄长今日果真是动了怒,眼下竟连待旁人的礼数都顾不得周全了。
好在那位公子并未生气,看起来也是颇为好脾气地笑了笑,沈柏才放了三分心下去。
段渊收了手中折扇,玉骨相击之声清脆,淡笑望着沈柏道:“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虽人家这般说了,可终归是客套的话,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此物若是真被旁人捡到,兄长换玉一事定会暴露,对沈家名声亦有损。
面前这人,还是应该好好感谢才是。
“我兄长今儿就是心情不好,她平时不这样的……”瞧了一眼沈寂,见她没作声,沈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您若是得空,还是到府上坐坐,我也能有个机会好好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