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蔚之不语。
新科士子们不由得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
他们原本都已经做好了今年科举成绩作废的打算,却得到了意外之喜不必再重头来过,若说感激自然是感激的,可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眼前这位大人像是有让他们为沈寂出头的意思,这怎么可能嘛?
许晖脑门沁出些汗来,犹豫半晌道:“还望大人见谅,只是我们如今已经自身难保……”
“你们是自身难保,”楚蔚之语气不重,却一针见血,“怀王一旦获罪,曾经将你们当作棋子的人便会上位,你们以为你们如今的士子身份算得什么?无论是黑白还是你们,都是可以被轻易颠倒更换的,你们都是聪明人,经历过之前一遭,自然不会不明白。”
许晖冷汗涔涔,心下恍然。
“沈寂如今这层身份于朝野所不容,但她做过的事都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她唯有继续以合理的身份独立存在在朝中,才不会成为怀王身上的污点。若说如今她因怀王必死无疑,那你们这些人就是她能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也是你们自己未来能够被公正对待的理由。”
许晖深吸了一口气,顷刻间定了主意,欺身问道:“大人有何想法,许晖愿闻其详。”
天色暗暗,一线若隐若现的红霞垂下来,楚蔚之目光深远,声音缓缓。
“自古皆是男子做官,女子,为何不能为官?”楚蔚之眉心压着,道,“何况她所为,是多少男子不能为的。”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却罕见地无人反驳。
寂静一直持续了很久,许晖轻声应了。
“大人所言,我等会好好思虑的。”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许晖等人都已经告辞离去了,楚蔚之却仍在原地站着,一直抿着的唇角终于松开了些,那刻意做与人看的威严也卸下了,略带稚气的眉眼尽是担忧与恐惧,袍袖下的手也在不住颤抖。
下颌收了又紧,过往的所有不解都在沈寂被查出是个女子时有了答案,他有好多话想同她说,可眼下却连见她一面都不能。
朝中的老臣们一直在请愿处死她,待她和怀王被押回京中又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眼前这遭已经是他最后的办法,只希望老天开眼,放她一条生路吧。
……
“陛下,殿下……”李容海瞧着皇帝的脸色,小心道,“归京了。”
皇帝阴沉了多日的眉眼终于抬起须臾,帝王之怒的威严震慑着大殿中的每一个人,众人皆屏气噤声,不敢有一丝疏忽。
“沈寂呢?”
“回陛下,”李容海身子更低了些,“殿下护着沈氏,不让旁人接近。”
长案上的一摞奏折倏然被掀翻在地,连带着茶盏也一起,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他就这样的心性,为了一个女子?”皇帝怒极,冷笑了一声道,“好,他既这般看重那女子,就让他和沈寂一起来殿前问安吧。”
“是,”李容海刚应下,就抬眸对上的皇帝冷冷的视线,心中一凛,连忙点头道,“奴才明白了。”
段渊和沈寂一同被带到御书房前,玄金卫原本在路上便想单独押解沈寂,奈何怀王殿下一直将人抱在自己怀中,让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动手,就这样一直僵持到了京中。
瞧见皇帝走出大殿,众人纷纷跪下,段渊亦俯身下去:“儿臣拜见父皇。”
“你还有脸拜见朕。”
“都是儿臣的错,但沈寂当务期间并无过错,在都察院她所招认之事也并非属实,儿臣恳请父皇……”
他话音未落,便见皇帝摆了下手,面色淡淡:“不必说了。”
而后皇帝目光移向沈寂,目光如淬冰,冷冷道:“沈寂,你既回这京中,也当知你是什么下场,朕看也不必刑部麻烦了。沈寂欺君罔上,魅惑皇子,实属胆大包天的死罪,即刻执刑。”
四字一落下,段渊薄唇抿紧,一力将沈寂护在身后。
皇帝冷笑一声,道:“来人,捆住他,让他亲眼瞧着。”
段渊横了刀在面前,周围人略有迟疑,却见身后有皇帝的暗卫蜂拥而至,这些人武艺个顶个的高强,段渊拼力抵抗,亦不能抗衡人多势众。
多人挟制住他一人,被暗卫特有的长枷锁住,他几乎动都动不得,段渊挣扎得满身是伤,眼眶红得像能滴出血来,“父皇,沈寂纵有大错,也是当朝不可多得之才,父皇这般横断,不怕当朝士子寒了心吗?”
“她犯的错还不够多吗?你为她犯的错还不够多吗?她到底有什么让你放不下的地方,让你觉得比这江山大业还重要?!”皇帝几乎是怒吼出声,随后目光死死地看向沈寂,吩咐她身周的暗卫,“动手!”
沈寂早就想到今日这般情形,她身上所加诸的罪,是绝不可能被原谅的。
她如今脑中空空,满心只有疼意。
只是心疼他,费尽心思护她周全,用尽力气让她回来,可还是抵不住命运。
沈寂缓缓回头,碎发被风轻轻吹动,苍白的脸上一双眼清白如许,唇边一点点扬起弧度,笑容干净漂亮,带着她独有的明媚,一如她初见他那一日。
那时候段渊将她的心思了然得清白,自己看她的目光却做不到清白。
她那么特别,眼眸里晃悠着的孤冷和傲气,偏偏要按下自己的清致,低下身段来邀他。
那时候他身周的人皆言,沈寂这般靠近,必然有所图谋。
他那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他想着幸亏他身上还有她可图的东西,若她图地位,他给,若她图财,他亦有。
她曾为自己挡下一箭,所以,就算是自己的性命,也是可以还给她的吧。
可到头来,她真的只图他的命。
他重生以来,原也想过复仇,算计着她让她来到自己身边,谋划过戏本子里一样曲折的爱恨情仇,可最后瞧见她一眼,一切还是功亏一篑。
世上的情爱从来就没有路线,他和沈寂故事之中的他,也从来没按过他响当当的计划行事。
想起他十四岁那年随父皇一起微服出巡时,曾自己溜出去上长街上耍,好奇在街上抽了支命签,那老道士摇头晃脑,道他命中有大情劫。
他那时年幼,不屑一顾,随手折了签子,后来遇见了沈寂却想着,反正这也是他的命,认下就认下吧。
好在是他的命。
似乎正是因为这避不开的折磨,像是他没还完的债,才能让他两世都同她有这样深刻的关联。
他偶尔痛恨上天不公,大部分时间又如此感谢。
没什么别的奢望,只是想多看她几眼。
只要能多看她几眼。
剑锋渐渐逼近她颈间,段渊喉间声音仓皇破碎。
“不要!”
像是带了血。
没有人停下。
他忽然笑了,低头看向身前的枷锁,这枷锁他熟悉,是曾经大狱为防止犯人逃脱而特制的,解锁都要二人一起,十分麻烦。
但若他自己走,就不麻烦。
皇帝看着他的笑容,心中升起冷意,慌忙开口:“你要干什么?”
话音还未落,便听清脆一声。
他生生折断了左手腕骨,那手软软垂下,终于挣脱了枷锁。
旁边控着长枷的暗卫大惊失色,手一松,让他走了。
他跪到沈寂身侧,苍白的脸无一丝血色。
四周寂静无声,他声音很轻,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晰。
“父皇若处死她,儿臣绝不独活。”
第61章 护他
“你……!”皇帝被气得手指发抖,手背上青筋暴起,“你疯了不成?”
待瞧见他眸中的坚决,却也是一怔。
段渊自幼便是这样,认定了什么事就不管不顾地去做。
平日里看起来闲散又爱玩,可他身上那股倔劲却是谁都比不上的。
十几岁初练六艺,太傅不过说了句历朝历代能成王的皇子都是自马背上得来天下,别的皇子们只当这是一句激励,他却当了真,不顾那时京中盛行对骑射等武夫之行的排斥鄙夷,没日没夜地练骑射。
直到他十四岁那年,就能胜过十八九岁的人,而他十六岁的时候,京中再无一人能超越他的骑射。旁人对这不屑一顾,他却只认为这是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很开心。
也正是因为他幼年就有这样的功夫,皇帝才敢放心让他出去带兵历练。
而如今,他对沈寂的执念,一如他当初他对骑射的一腔热忱。
这份坚持,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怕是沈寂自己都早已想好去路,他也不肯放手。
皇帝双手握紧,良久,终于又缓缓松开。
“你今日为了她这般忤逆朕,世人从此皆知沈寂是你身上最大的弱点,你该怎样当一个君主?难不成日日都要护全她吗?”
“父皇,阿寂她,并不需要儿臣护全。儿臣只是不想她因为自己而背负不该有的罪名,她作为中书经历,在职期间并无过错。”
“你……”
“陛下,”李容海在一旁听了小太监的禀报,神色忽然严肃了些,俯身靠近皇帝道,“抚司巡查回禀,城周有大批仕子闹事。”
“仕子闹事?”皇帝眉头皱得很紧,“怎么又闹?科举的事不是平息下去了吗?”
每年仕子闹事都算是让朝中最为头疼的了,科举人数众多,若个个严惩定会让学子们寒了心,偏偏那些年轻的孩子们有着一腔热血,一言不合便是游行上街,闹得轰轰烈烈,抚司都镇压不住,又不敢硬抽刀满街砍人,实在是很难处理。
李容海沉吟了下,而后缓道:“似乎是为了沈氏……曾经为翰林编撰又上书提议科举进制,还有前日里为那些仕子们翻案,他们声称新上任的经历乃是尚务处调度的,那曾经归……二殿下所有,那些仕子称不信任这样的人能够替代沈经历的位置。”
皇帝语气不善,道:“那他们想怎么办?”
“他们的意思,想沈氏官复原职。”
“荒唐!”皇帝话音刚落,那边又来了小太监禀报。
“陛下,抚司派人来问要怎么处理这批人,他们闹得厉害,好像比以往的规模还要大,像是有什么人借机作乱,已经影响到京中治安了。”
皇帝眉头深锁,近来京中算不得太平,虽然东沅已被平定,京中仍有许多暗桩未被拔除,如今看情形混乱,恐怕有好些人按捺不住了。
这个节骨眼上……罢了。
他目光移到段渊身上时,不自主地落到他软垂的手腕上,眸底一片暗沉,咬牙切齿道:“叫太医给他瞧!”
说罢便回身走了,那些暗卫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李容海转过身朝他们使了眼色示意他们退下,而后又匆匆向段渊行了礼,便跟随皇帝回殿中了。
沈寂回身将段渊扶起来,勉力不去看他的手,目光木木垂着,轻声道:“走吧。”
段渊牵唇回眸看她一眼,语气里还带着笑意,“没事儿,不疼,我吓他们的。”
沈寂却抬起眼,目光有点凶狠,唇角向下挂着,显然忍着情绪:“你要是以后拿不起弓了,我可不心疼你。”
“能拿的,我还要保护你呢。我从前在战场上,受的伤比这严重多了,也没见你心疼我。”段渊笑道。
“你方才还说我不用你保护。”沈寂声音闷闷的。
“你是不用我护着,可我就想护着你,这是两码事。”段渊轻描淡写道。
沈寂不吭声了,半晌吸了口气,声线压抑着哽咽,勉力维持和他一样的平静。
“至不至于。”
“特别至于。”
段渊一把揽过她,手抚在她背上,迫得她转过身来。
“抬头。”
沈寂抬了抬下颌,目光仍垂在他胸口,睫上压着泪,不想抬目看他。
段渊啧了一声,低头去迎她的目光。
“干什么,赶紧去找太医。”
“太医有耐心,不差这一会。”像诱哄一般,段渊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
“别把病气过给你。”沈寂声音还哑着,低了低头。
段渊却不依着她,轻笑反问,“我还怕这个?”
到底还是呢喃着寻到她薄唇的轮廓,纠缠着压了上去。
像是交换呼吸又像是噬咬,仿佛要将这么长久以来所有的情绪都宣泄传达过去,压抑的思念清白的透露在喘息里,分毫都不让人躲。
周围的侍从皆背过身去,面红耳赤。
就在这京城最庄严最肃穆的金銮殿前,他们的怀王殿下俯身,吻住了这个被流放的女子。
像是在向全天下宣告,他是这名罪无可恕的犯臣,最虔诚的信徒。
李太医紧急被传唤到宫中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待瞧见段渊那只手更是脸色煞白,也不敢多问,连忙上前为他瞧看。
“我的祖宗爷……”李太医脸上也不知是责怪还是庆幸,“只要殿下再用力些,这双手下辈子是甭想弯大弓了。”
“这么说,算我幸运。”段渊纵唇色淡白,唇角亦弯了些。
李太医皱眉瞧了他一眼,气得直摇头,也实在是拿他没办法,继续为他包扎了。
“殿下这手需静养百日,万不可再用力动骨,老臣会每日上殿下府中为殿下换药的。”
段渊略一颔首,“多谢。”
“陛下那边老臣会去回禀的,殿下有伤在身,就回府中歇息吧。”
“有劳您了。”
沈寂扶着段渊刚要出门,李太医却在他二人背后略有迟疑。
犹豫了半晌到底还是开了口:“殿下……”
段渊回身,见他余光瞄着沈寂的方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殿下手伤若要好好愈合,还是要清心寡欲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