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要步入都察院内,沈寂脚步顿了一顿,双膝落地为顾珏行了大礼,恳切道:“多谢掌司大恩,沈寂此世无以为报。”
顾珏神色很淡,缓道:“不是什么大事,也算是陛下的意思。当还了你当初告知我嫣儿一事之情,你这女子的坚毅性情,朝中多少男儿也要自愧不如,只是我再不能做什么了,倒是可惜你了。”
“是下官的命。”
顾珏转过身,见她眸色淡而萧索,像是将几十年的时光都化成尘土,只剩高山流水一样的清澈。
纵是在这宫中待过几十年,早就看淡了造化生死,他心中也像是被什么蒙住,只剩一丝不可名状的叹息。
“你还有什么牵挂?”
天边层云卷浪,雾蒙蒙的像在催着一场急雨。
沈寂眸底深远,像是在很远的地方瞧见了另一个人。
“掌司既肯帮下官,定也会扶持他,下官了无牵挂。”
伴随着这句话落下,沈寂终于踏入都察院。
江都御史瞧见沈寂便愁得很,瞧见她身旁的顾珏更是上火,一时间踌躇不已,不知该如何决断才不算拂了圣意。
还记得他前些时日还向怀王要过此人,沈寂无论是才情还是人品,都是都察院近十年没有瞧着过的,谁知再和她相遇,竟成了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此事已经闹得太凶,今年开岁不顺,前朝好些老臣认准了钦天监所言,再加上断袖之事确实为祖宗所不容,那陈朝的五皇子和摄政王不就双双在祭坛上被处以火刑?谁人皆知,陛下是属意怀王来做储君的,可此断袖一事定下,怀王是绝不可能再有继承大统的机会了!这事朝中谁人都不敢沾手,偏偏陛下还将此事交予了他!这心中到底是何打算?
瞧顾珏并无太多插手的意思,江喻看向沈寂,硬着头皮问:“沈寂,你可知罪?”
“知罪。”
江喻纳闷片刻,不是说这人在大理寺受刑都不肯招认,怎么一来都察院竟这般容易开口?
此中是不是有诈?
江喻轻咳了声,饮了口茶正色道:“你可认与怀王的断袖之实?”
“不认。”沈寂的回答很简短。
江喻这口茶险些没呛出来,这、这方才还认,眼下怎么又不认了?果然有诈!
他神色严肃了些,厉声问道:“为何不认了?”
“大人可知,这断袖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情爱。”
自幼礼法教养周备的左都御史听了这话连耳尖都不好意思起来,恼道:“你还好意思说?”
“那么倘若有一人不是男子呢?”
“若有一人非男子那自然不是……”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江喻神色顿住,目光死死地锁在沈寂身上,几乎要将人盯出一个窟窿来,“你什么意思?”
沈寂俯身一拜,额贴着地道:“下官死罪,以女儿身入仕,欺瞒怀王殿下。”
江喻手一哆嗦,茶碗在地上翻了一圈,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这倒也怪不得怀王了,连他都被欺瞒过了……不对,现在哪里是想这些的时候?
沈寂是个女子?惊才绝艳的解元一甲、文章流传整个翰林院的沈经历,竟然是个女子?!
原先只觉得此案是个烫手山芋,没想到如今成了一块烙铁!
“胡闹,你可知在都察院说玩笑话是什么下场?”江喻觉得自己声音都在打颤。
“顾掌司和江御史在上,下官不敢玩笑。御史大人若不信,大可请医正一验。”
“验是一定要验的……但是、但是现在要紧的事是,你为何会假扮男装入仕?那沈家的大公子呢?难道沈家还有一位小姐?”
“没有,下官是当年北疆盐税案时被革职的梁通判之女,父亲一直是容将军的下属,盐税一案被查出后,也是容将军一力执行的处罚,”沈寂对上顾珏的视线,缓声道,“家被抄后,父亲被流放,母亲与人为奴,恰好被沈家外室秋氏买去,那年母亲怀着下官,正值秋氏怀着大公子出生,而大公子出生没几个时辰便离世了,秋氏为日后得以入府巩固地位,便从我母亲手中要走了孩子。因大公子出生时沈家的稳婆便来定了性别,故而下官便以男儿身被扶养长大,且人在外室,一直未被人察觉,下官幼时被烟火熏了嗓子,成人入府之后,亦无人疑心,只当下官瘦小是因身子不好。”
江喻听得唏嘘震惊,又道:“那你为何接近怀王殿下?”
“梁家是因盐税之事而获灭顶之灾,下官那时只当父亲是替容将军顶了罪,一直怀恨在心。而下官身量瘦小无法入军营,世人皆知怀王与容家关系密切,接近怀王殿下是下官报仇最便捷的途径。”
“你既要报仇,如今又道出实情,是为何?”
“一来,沈家抚育下官长大,下官不忍恩将仇报。二来,在殿下府中,下官多次查明当年真相,也确与容将军无关。再者,下官与怀王殿下相处已久……”沈寂停了停,笑了笑道,“亦知,殿下是个好人。想必御史大人也知道,纵使殿下从前心性不定,行事不羁,可无论是东边还是北边的战场,殿下都参与过平定,漕运案、科举案、盐税案亦办得优秀出色,下官不忍这样的人因下官而名声遗臭万年,故而愿意道出实情。”
“你一番话将沈家和怀王府择得干干净净,可也要有证据才行啊。”江喻半晌不知说什么,缓缓叹了口气。
“证据,本掌司去查。”一直默不作声的顾珏终于开口。
江喻侧头看一眼他的神色,心知今日这件事注定要这样被定下了。
可他犹记得他当初朝怀王府要人,怀王死活不肯放的模样。
江喻瞧着他二人,低声道:“本官不会被殿下记恨死吧?”
却听得沈寂开口:“大人是父母官,自然懂得什么样的人比下官更值得活在这世上。若因莫须有的事让他被人这般诬陷,又是谁的过失?若他真因此事获罪,才真的是百姓之难。沈寂一条贱命,若能换得长治久安安居乐业,下官是愿意的。”
江喻神色微动,咬了咬牙,终于拿起纸笔。
“罢了罢了,记恨便记恨吧!”
写到一半,忽又想起什么,他抬头问:“前朝那些臣子们视星象为天意,此又该何解?”
沈寂淡笑,“此事不难,大人现下去查恒王府中,定会有所收获。”
江喻愣了一下,瞧她神色清朗镇定,心中不知为何竟泛起一丝可惜,忍不住道:“你可知你会面临什么?”
“只假扮男子入仕已是死罪,下官早已认下。只是还要劳烦大人,因下官身世一事太过突兀,难免会让人以为是刻意,还请大人严刑审问,万不可让外界有所怀疑。”
江喻提笔沾墨,唯余叹息。
怪不得顾珏进都察院便一言不发,沈寂自己早已周密地筹划过了,彻底还了怀王殿下一个完整的清白。
这份欺瞒,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他不得而知,只是这慷慨赴死的坦荡,怕是满朝也未见一个年轻人能出其右。
……
开岁以来一直事情不断,不过最让朝野震惊的一件事,便是那个惊艳过朝野的沈经历,被都察院验明了身份,竟是一位女子。
都察院三天三夜的严刑审讯终于让她招了完全,伴随着她身世的浮出,一切事情终于都有了解释,前朝那些大臣们也纷纷闭了嘴,再无人提及断袖一事。
倒是沈寂魅惑皇子不说,还借男子身份入仕,实在是可恨得很!
还有一桩事在坊间流传甚广,钦天监司前些时日里说的竟是真的,都察院搜查恒王府上时,竟发现恒王斥千金买下的乐姬是一男儿身,因着恒王自被罚之后就日日耽于酒色,常见他府上有乐人出入,不想竟不是女子!
听闻都察院前往他府上时,那乐姬香肩半露,只以薄纱盖住轮廓,而段睿昏醉不醒,一直叫着他来自己身侧,实在是有伤风化!
怀王被欺瞒不说,还替恒王背了这样冤屈的一个罪,如今更是在东境卖命,一时间百姓纷纷同情上了这位殿下,所幸东沅屡战屡败,根本敌不过本朝大军的浩荡。
京城之争,如今显然已经快有了一个众望所归的结果。
祭祀大典在即,皇帝从轻处置,判了沈寂流放。流放犯人,就算能活过几十里外的嘉难关,往西境走,就是蛮夷人的地界,她又是一个女子,是绝无生还可能了。朝中也算满意,长久以来的事情终于落下帷幕。
而怀王府中,谢泽攥着手中那信,指尖白如纸一般。
他关注着京中的动静,自然也知道沈寂在都察院的严格审讯下,昏过去三次,人几乎都奄奄一息。自打知道她是一个女子以后,长期以来他所不能理解的所有事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谢泽觉着,此事若还瞒着自家殿下,自己身上的罪可当真是罄竹难书了。
可行军打仗是要紧事,分一点心都是要命的,他又哪里敢给他传信?况且沈寂的身世,自家殿下究竟了解多少,他也不得而知。
“总管!东沅传来消息,殿下大胜!不日准备回朝了!”正值他凝眉之时,外间忽然来了小厮通传。
谢泽的心终于放下,当下就要摊纸书写。
他身侧小厮却道:“总管,听说从京中到东境一路的驿站都封锁了……”
谢泽皱了皱眉,手中的笔一停。
是京中有意在封锁消息。
这些时日的事情和沈寂说的话慢慢在他脑海中一点点串联成线,谢泽一点点摇头,心底越来越沉。
不对,沈寂大约是用自己的命替殿下挡了灾。
有潜在的意识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此事务必要让殿下知晓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他径直从马厩之内牵了马出来,飞速翻身上鞍。
既然驿站封锁,那便由他亲自去。
不过东境到京中,车马就算加急也要半旬,来回也要十日,这还不算歇息的时候。
沈寂七日之后便要被流放,她在路上,可能捱得过三日?
小厮却看得一呆,“总管,您这是?”
“我亲自去。”
“可是总管,您这个时候去,殿下若是决计救沈经历,岂不是在违抗圣意?”
“不管殿下如何决议,此事,总得让殿下知道。”
小厮有些怔怔,“可是,不是查出沈经历的身世了吗?”
谢泽甩动缰绳,最后一句话伴随扬尘落下。
“我今日若不去,待他日殿下回京见沈寂已死,恐怕那时,要比违抗圣意还糟了。”
“还有,你记得派府兵一路护着她,她绝不能死。”
第59章 救人
由于战事不断,东境一带一直戒严,大军一路回朝路上皆人烟罕至。
原本是该在东境做些时日的整备,不过领兵的怀王殿下从出发去东境那日就是一脸冷意,如今战事大捷回朝身上肃杀之意竟没有减少分毫。
看怀王身侧的那些属下,仿佛一直在等待京中的来信,一日都要去驿站跑上几次。
不过说来也奇怪,京城之中当真没有半分消息传来。
虽说以往的时候皇帝也是十分信任怀王殿下,但像现在这样安静的情况却是很罕见的。好在战事结束得很快,看怀王的意思也不欲在东境休整多久,始一结束便打算回朝了。这位怀王殿下在战场上的杀伐谁人都见识过,如今见他心绪不佳,更是没人敢惹他的不痛快,他身周一片肃清,众人皆不敢接近。
队伍一路平稳地走了几日,前哨巡逻很是森严。因东沅人报复心甚重,且有不少人在境内,除却各地做生意买卖的,还有一些暗桩,因此就算如今已经令他们投降,还是应戒备些才是。
原本一直无事,忽而前队兵马急停,自不远处瞧见一人一马飞速驰来,走在最前面的哨兵刚要吹响应急角并且射杀此人之时,忽而瞧见那人手执一黑金令牌。
如今京中爵位能用黑金令的只有怀王殿下,前哨兵有些怔愣,紧接着便瞧见那人苍白如纸的面容闯入视线。
前哨兵一点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轻勒缰绳,那马前蹄一软,竟是直接跪在了队伍面前。
——是活活累死的。
而马上的人,正是怀王身侧最亲近的掌使谢泽。
他连忙下马馋了他一把,瞧见他的神情便知晓京中出了急事,不敢再耽搁,忙将自己的马让给了他。
谢泽一言不发,换了马继续向段渊的位置赶去,行军队伍为他让出来一大长列,谢泽顺着那道路,没用太久就到了段渊身前。
段渊几乎在看见他的那一刹那就下了马,目光沉沉望向他:“出什么事了?”
“殿下,”京中近来的消息实在太多太杂,谢泽好不容易才将言语捋顺,说出口却还是觉得荒唐,“殿下,沈经历被都察院逼供,招了自己是梁家的后代,且是……”
“梁家?”段渊拧眉。
“是,而且都察院不止审出此事,”谢泽抬头看了一眼段渊的神色,缓道,“还审出她是个……女子。”
四周的人早便退开好远,如今段渊一言不发,静得吓人。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看段渊已经上了马,冷硬声线里包含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在哪?”
“陛下判了流放,算算日子,如今应在玄西一带。”谢泽飞快应道。
他曾在京中嘱人留意她的消息,然而这些时日却一则也没能收到,如今又是谢泽亲自前来传信,定是父皇封锁了驿站。
段渊死死压着缰绳,骨节分明的手上青筋层层暴起,他声音带着些微颤抖。
“她可还活着?”
“臣派人暗中守着了,可是府中兵力有限,若陛下下定决心赶尽杀绝,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段渊紧抿着唇,下一瞬便放了缰绳,径直朝西奔去。
兵部将领跪了一路,抚司方才也听懂了是何情形,眼下见他扬着缰绳,几乎声泪俱下,“殿下,您不能去啊!此番陛下令您领兵,自有陛下的用意,您若追去西境,便是在违抗圣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