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
“臣等今日若是不拦得殿下,回京之后陛下会要了臣等的命啊!”
“你若是不让开,本王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殿下可想好了吗?”
锋利刺眼的剑光在抚司眼中闪了一闪,抚司一愣,见是容衍走过来,用剑横在他们面前,只瞧着段渊问道。
段渊沉默看他,目光深深。
容衍静默一瞬,随后了然低头,对身旁的抚司道:“你且作不知,今日是我换殿下位,你们离得远,并不知情。”
“是我传的消息,将军也不知情。”谢泽道。
抚司更是怔然:“容将军,谢长使,你们……你们都不要命了。”
容衍一揖,低头轻声:“恭送殿下。”
段渊再不回头,绕过长长队伍,一路朝西。
抚司长叹一声:“殿下此仗凯旋,原有大好前程,为了一个女子连身家性命都不要,可值得?此处离西境流放之地有三千里啊!”
容衍站在谢泽身侧,似在自言自语:“他此一走,怕是不仅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还彻底将沈氏置于死地了。不过有些人若是能见上最后一面,大抵也能消除心底一二遗憾。他难得任性,去便去吧。”
谢泽看着远方不言,他何尝不知原本殿下有光明前路,可瞧过自家殿下和沈经历从相识到如今他每一个阶段的所作所为,还有每一次恰到好处的刻意。
他总是觉着,仿佛自家殿下这一生,就是为着沈寂来的。
……
天气渐渐冷了,西域不比京中,嘉难关处正西北,又冷又寒的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沈寂身上衣着单薄,如今距离嘉难关还有七百多里,她已染上严重风寒,每日咳个不停,押送她的官兵嫌她晦气都离她远远的。
她高热不退难以日日行路百里,官兵便在她腰上拴了铁锁,她若走得慢些时干脆拖行,留下一地触目惊心的血痕。
“咱们这样合规矩吗?”一个官兵回头瞧了一眼,见她脸色苍白,有些于心不忍。
“反正京中那边也没想让她活着,如今她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算完,咱们的差事也好早早了事,”另一个应了一声之后,又狐疑地瞧过来,“你这么关心她,该不会想动什么其他脑筋吧?”
那官兵舔了舔嘴唇,瞧着四下无人,轻声道了句:“倒是漂亮。”
“如今病得半死不活的,亏你也看得上。”
“京中寻常女子哪有这清致姿色,要我说怀王殿下也确实有眼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道,“咱们不是也得保证人能到嘉难关吗?拿些药也无妨吧。”
如今已经到了这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就算要做什么估计也不会有人知晓。
另一个人啐了他一口,一边念着晦气,一边扔了个药瓶给他,道:“我出去方便,你动作快些。别失手玩死了,刑司验尸归档定要寻责任的。”
附近刚好有个茅草屋,他拿着药瓶牵着沈寂身上的铁链,将人一把带了进去。
瞧她病得严重,那官兵拿了一个药丸出来欲朝她口中塞。
沈寂别过头,一双眼掀起来瞧着他。
被这样的目光直直瞧着,他倒有些不好意思,当真开始解释起来:“是能救你的。”
沈寂不言,垂眸下去,手指勾住他的腰带。
“你……”官兵手一抖,耳根子都红起来,只觉被人看到底细。
却见沈寂轻轻一笑,手指顺着腰带攀到他别着的刀。
“还是杀了我吧,方便。要不然,”刀尖握在手里,沈寂声音嘶哑,“我会杀了你。”
那官兵乍然恼起来,骂道:“都这步田地了,你还装什么清高,真指望怀王来救你?”
沈寂听到这两个字倒是怔了一瞬,垂眼下去,一言不发。
正在此时,外间忽然有一二声响,沈寂警觉抬眼,只见一剑瞬间横在自己面前的官兵颈间。
和那蒙面人对上视线的一瞬,便知是怀王府的人。
沈寂皱了皱眉,冲着那人缓缓摇头,薄唇翕动,无声吐出一个字:“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远比这些蒙面人多的卫士涌入这间草屋,几乎在打照面的同时便开始兵刃相接。
沈寂早有预料,皇帝根本就不会让她活下去。这些人迟迟未出手亦是怕刑司起疑,还不如任由她在路上病死,既不麻烦也合乎皇家的仁义。
忽然有一个怀王府上的蒙面人一把拉起她向外跑去,边走边道:“咱们豁出命去也得保您活下去,再往前就出了玄西关,人户众多,这些人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
身后是一场血战,沈寂皱眉摇头:“走又能走去哪里?你们快离开,不要无谓牺牲!”
“您要等殿下来,这是我们的任务。”
“他……不可能。”沈寂声音短促。
皇帝既有心处死她,又怎么会让消息流到东境?
那人却停了下来,回头看她:“谢总管说,殿下会来的。”
再不多说,他携着沈寂就朝林间奔去,身后一众人追过来。皇帝亲派的卫士个个武艺绝伦,几乎没多久就摆脱了纠缠,朝着沈寂追来。
沈寂手被铁铐牢牢锁着,根本反抗不得,只能任由那人拖拽着,一路走进密林。
身后有长箭射过来,穿透沈寂的衣衫,擦过皮肤,带着她肩上的血钉在树上。林间只有追赶的脚步声,弓箭穿过丛林的锋利风声亦不绝于耳,宛如人间地狱。
后面的人越追越近,忽然,一只箭从后穿过那男子的胸膛,血花四溅,他缓缓倒下。
见沈寂朝他伸手,他用最后的意识狠狠推了她一把,疾道:“沈经历,你快走!”
沈寂怔怔,看了眼后面的人,又看向两旁。
左边是路,右边是断崖,她忽然停下脚步。
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
若这些卫兵抓到她,为了应付刑司程序,仍要拖延一阵才会让她了无痕迹地死。
而她活着,只会徒增怀王府的麻烦。
至于段渊,他出征前都不肯见她一面,他那样伤心,若是自己死了让他彻底绝了念想,也好。
就算退一万步讲,如果他真的来了,更不知要将他连累到什么地步。
真算是千年第一祸害。
够了,已经够了。
沈寂回身望了一眼东境的方向,冷寂眼眸中似燃起星点光亮,她唇边挂着淡笑,骤然转身向断崖方向跑去。
她没有犹豫,可迈出断崖的那一刻却听见耳边有杂乱的马蹄声。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马?
“沈……寂!”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惊醒了她,沈寂缓缓抬头望向自己被人死死握住的手,在这个地方看见了最不可能遇见的人。
那人将佩剑狠狠插在断崖的石缝中,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握着她。
沈寂怔怔看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让你死了吗?”他双目通红,手臂青筋密布,咬牙切齿道出这句话后,一手将沈寂拉了上来。
那些卫士早已追到断崖边,却见怀王殿下不顾这个流放犯身上脏污泥泞,紧紧将人抱在怀里,和她一起跪在崖上,头亦深深埋在她单薄的肩上。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本王,让你,”他死死搂住她,用的力道前所未有,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喉间的哽咽再也藏不住,“死了吗!”
沈寂木然被他拥着,泪凝在睫下,很轻地说了一句:“殿下,你不该来的。”
他眸里的怒意再遏不住,可望向她时伴着失望和无助,倒让她看出三分委屈。
“沈寂,你冷静理智!你做事从来求最利!可我问你,你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你一个人死了,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可你让我怎么办?”
沈寂咽下心头苦涩,轻声:“殿下,不值得。”
“你眼里就只有值不值得?我死前向上天求来的这十几年,是为了求一个和你的顺遂,不是为了一个值得。”
沈寂扯出一个笑来,眼泪几乎要掉下来,道:“你傻不傻啊,我杀过你一次,如今又不知要害得你到什么地步,你为什么还要来啊?”
段渊静静望她,薄唇缓动:“阿寂,是你让我活着。”
沈寂怔然。
他轻吸一口气,勉力让自己声线不再颤抖,“我只希望,你别再推开我。”
像是寒冰被暖阳融化掉最后一处坚硬,沈寂心口一颤,随后终于伸手抱住他,眼泪伴着言语一起胡乱落下来,她语无伦次道:“我也不想推开你。我……我很想你,可你出征前……我以为你是不想见我了,我以为,我不应该连累你。”
“我想爱你,可是我好像总是在伤你……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希望你好,段渊,我真的没有。”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泣不成声,她几乎说不下去,沙哑的嗓子近乎哽咽失声,段渊更是看不下去,心口疼得厉害。
“知道,是我不好。”
沈寂身子颤抖,只是不住摇头。
哪里是他不好,明明处处都是她连累他。
过往因为一切阴差阳错种下的孽,都在如今得到了比死还痛苦的教训。
因果报应诚然不假,可既然是她犯的错,就应该让她一个人来承担,如今却折磨他到如斯地步。
造化弄人,世间美好都难能得偿所愿。
有深深的无力从心底泛起来。
“段渊,我应该怎么爱你啊。”沈寂抬起头稍许,泛红的眸光晃悠悠地映出他的影子,轻声开口问道。
段渊垂眸,深深望着这个早就被他刻入灵魂的女子。他当然知道她爱他,她在用她的方式尽最大努力来爱他。但这世间于他皆无足轻重,天下之大,他想要的,也只有一个沈寂而已。
喉间酸疼,段渊用指腹拭去她眼下的泪,声色沉哑:“你留下来就好,你别走。”
沈寂目光凝在他身上,忽而懂了那日他所言的“她不懂”。
原来最优解法未必周全。
眼前人是心上人,就已经是人世间最大的庆幸。
“好,”沈寂拥着他身上的铁甲,却未觉出寒意,她望着他笑起来,手轻轻碰过他清瘦了好些的脸,一点点摩挲下来,用最认真慎重的语气答应下来,“我不走,我留下来。”
第60章 处死
京中掀起轩然大波。
沈氏假扮男子入朝,对怀王殿下百般欺瞒,如今被判流放,怀王却策马追出三千里,不惜公然违抗圣命,愣是把人救了回来。
皇帝大怒,下了死令命玄金卫出动,务必将二人押送回朝。
至于容将军只身带兵回京,未能对怀王及时规劝,亦被皇帝问罪。
这原本平定东境的巨大功劳就被一个女子这样毁了去,一时间朝野间更是议论纷纷,不少老臣上书要求凌迟处死沈寂。
皇帝将所有上书搁置在一旁暂未表态,朝中的流言却越闹越凶。
新科仕子们原本等着礼部择日安排上任,谁知朝中为了沈寂和怀王的事情闹得太凶,倒无暇顾得他们的请愿了。
这一日仕子们正共聚到了礼部打算再次请愿,正巧碰见光禄寺的人来同礼部商议秋宴事宜,便在外间等了一会儿。
不出片刻,瞧见里面有人走出来,仕子们刚打算迈开步进去,忽然被一个人喊住。
“你就是许晖?”楚蔚之轻抬眸,点头示意他们一众人等过来,望向领头的那个人道。
许晖一怔,顿住脚步,看见面前男子虽年轻,眉宇间却有几分坚毅在。
虽不知来人是何身份,但瞧见其袍袖上的徽纹,亦明了此人有官职在身。
不敢怠慢,连忙行礼道:“正是在下,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你是本次科举重新裁判之后的首位吧。”
许晖愣了一下,科举一事当时闹得很凶,好在怀王殿下彻查下来,把公平还给了他们这些寒门学子,否则他们只能沦为上位者争斗的棋子而牺牲。
不过眼下怀王殿下犯下如此如此大的错误,满朝都无人敢多提此事,倒是眼前这位……
他斟酌了一下,诚心回道:“此事多亏怀王殿下彻查,我等才能有今日。”
“殿下心善,向来匡扶正义,只是如今自己倒是身处险境了啊。”楚蔚之轻轻叹息一声,像是无意之中感慨。
许晖亦是叹息,良久攥拳低声道:“我等亦不知如何是好,想为殿下做些什么却实在人微言轻。”
楚蔚之轻点头,道,“你们若是想为怀王做什么确实很难,不过你可知,科举一事是谁查的?”
“不就是怀王殿……”许晖的话倏然顿住,目光停滞在楚蔚之身上,见他定定望着自己,许晖心头一动,恍悟了些,面上不可置信的神色渐渐浮现出来。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怀王殿下那样快就能拿到城内各大客栈的证据,原是沈家在京中经营各大客栈的缘故。
所以此事能这么迅速地被彻查,想必也是沈寂的功劳。
“沈经……”许晖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察觉自己失言,忙改口道:“竟是沈氏查的吗?”
他早便听说过朝中这位新贵沈经历能力斐然出众,无论是能力还是才华都领先于朝中众人,深得诸方看重,只道其处事之果决有几分当年穆相的味道。他们这些学子也都以其为榜样,甚至许晖自己也依仗这位大人上书的草案才能在今年就参加科考,否则以他家乡的分区,他怎么也是要隔上两年才能来京中报到的。
这位大人本该有万分光明的青云之路,可惜,她……她是一个女子。
许晖抿了抿唇角,心中已琢磨出了个大概,试探道:“大人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