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殿下不知道的,”沈寂看着他,一字一句,“我早就知晓你有前世的记忆,从最开始的接近就是刻意。摔玉、科举、暗场都是我有意为之,步步算计只为了殿下身边这个位置,让我能最快地实现我的目的。慕承欢下给我的药,我知道,但我也喝了,为的就是重获你的欢心和信任。此中欺瞒,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在抱歉。”
段渊此时眼睛红得吓人,握在沈寂手腕上的手如同铁箍一般让人无法挣脱。
“你胡说什么,可有人逼迫你什么?”
“你有事情瞒着我,如果有困难,阿寂,我们应该一起解决。你休想骗我将我推开。”他声音很低,带着最后一丝信念。
沈寂缓吸一口气,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到了这一刻,他还是不信她会骗他。
从前只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却不知欠下人善,以恶来还,竟是这般残忍。
手指一直狠狠地嵌进掌心,维持着她这一线清醒。
“还请殿下放过我吧。我欠殿下一条命,殿下稀罕的话,拿去便是。情爱这种东西,”沈寂停了停,温声道,“我本来就没有,更给不起。”
“你为什么?”段渊放开她的手,好似觉得可笑,抬眼看她,目光死寂,“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就算——”沈寂目光空空如也,只有薄唇轻动,“殿下不是幕后真凶,也是杀我父母的刽子手,我亦恨你入骨,殿下希望我如何?伴在自己的杀父杀母仇人身边日日曲意逢迎吗?我做不到。我对殿下不可能有、也从未有过所谓的感情。”
段渊眼底的光彻底落下去。
“你从始至终,竟是这样想的?”
沈寂移开目光少许,语气平静,“是。”
大约过了良久,段渊才沙哑开口。
“阿寂,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已向陛下请求回江西,回株洲,回到父母都在的地方,殿下不信便不信罢,大约三日之后,我就要离京了。”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放你走?”
“殿下还敢留我在身边吗?我念着殿下替我查明真相,这一世没有伤害你,可却不敢保证能够一直如此。我是什么人,殿下还不知道么?”
“你是什么人?”段渊笑了,抽出内室之中放置的短刀,递到沈寂掌心,“你说你恨我入骨,沈寂,你是什么人,你证明给我看。”
冰凉的触感让沈寂掌心一颤。
沈寂垂眉凝着那短刀,浑身的血液像被冻住了一般,手竟是半分都动不得。
“我替你证明。”
段渊伸手裹住沈寂的手,令她握起拿刀,直直指向自己心口。
沈寂的手极力停在空中,不让刀尖刺破他的衣衫,微红的眼抬起,咬牙道:“你疯了!”
段渊目光紧紧地看她,“为何不敢?”
“我若杀你,可能走出这府院半步?”
段渊冷笑一声,“你没那么惜命。”
“殿下说得对,”沈寂陡然将刀尖回转,而后瞬间收力,寒锋刹那刺破她自己皮肤半寸,触目惊心的血迹顺着脖颈滑落,“所以殿下若强留我,我只能将这条命还给殿下。”
段渊骤然收手,狠狠握住那刀掷了出去。
他定定地凝着她,若非他及时收力,这刀会直接贯穿她的喉咙。
她没有给自己留半分余地。
看着她颈间血迹,段渊却仿佛冷静下来,眸中情绪被他尽然收了回去,他抬眼看了看沈寂,轻声问,“你宁可死,都不愿留在我身侧?”
沈寂低头,忍住一切情绪,静默片刻之后回答:“是。”
段渊闭了闭眼,轻声问:“那从前呢?”
“若无殿下厚爱,怎能达成心中所愿。”
“你当真,从未对我动心?”
沈寂终于抬了抬头,对上他满目薄红。
她忽然想起那个雨夜,她在段渊怀中的时候她在想,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其实没有什么来得及,她和段渊之间这段本该错过的缘分,仍然如同前世一样,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皇帝看似宽容和善,可既然能派她到那样远的一个地方任职,自是万般后路都已想好。对皇家而言,她的存在就是段渊的污点,定是不能活在这世上的。
但是她是愿意的。
他从前因她死过一次,如今换做她来,足够公平。
她这份后知后觉的爱,哪怕能为他铺一寸的路,也九死不悔。
已是至晚,外间月色清致,浅浅星辉落在她眉间眼底。
沈寂口中的话语气轻轻,决绝彻底。
“段渊,感情是强求不来的。我从未爱过你,上一世不曾,这一世亦如此。”
第56章 不懂
“从未爱过吗?”
段渊咀嚼着这几个字的意味,看了她良久,眸中的情绪由放到收,从冷漠到自嘲。
沈寂迎向他的目光,却发现里面通透得吓人。
她忽然很不凑巧地发现一件事,自己骗他的那些年,除了他心甘情愿的时刻,好像从未得手过。
段渊这个人,一直都不是好骗的人。
“你总是如此,认定了一件事情,就不管不顾地去做,只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从前你认定我是杀人凶手是这样,如今你拼了命也要离开我也是这样。”
“我永远从你那里得不到一个我想要的答案,就连现在,你也不肯同我说实话。你以为在对我好,可你根本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这就是你眼里的报恩,我认了,”段渊看着她,神色淡淡,“是我看错了人。”
果然,还是没骗过他。
沈寂神情倏然顿住,原本藏得很好的情绪因为他这些话骤然涌出心口,只得死死握着手,不肯让热意漫出眼眶。
她哪里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可这根本就是奢望,从前不见光日的相处或许还能在暗地里偷生,如今她在他身边一日,便会被人当作把柄和要挟。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她的存在,他的人生本该顺利平安,一直到继承江山大业。可她存在的每一刻,明明都是加诸于他身上的苦难。
“是,是殿下看错了,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短短一句话几乎让人费尽力气,沈寂只觉得心脏都要停跳,迟钝的血流用微薄的力量供应着她,让她不至于在一瞬间失力。
室内安静良久,段渊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他的手不知何时被短刀划伤,如今沾着温热的血蹭在她脸上。
“沈寂,我活了两辈子,可你一次都没信过我,”他手指上的玉扳指冰凉冰凉,语气平和从容,却还是带着些微藏不住的哽咽,“我把什么都赌在你身上了,但你没让我赢。”
沈寂恍惚间抬头,看到他用手背轻轻遮住眼睛。
心中一疼,再不敢看,慌忙移开视线。
“是不是想说我不懂?”他放下手,眼睛红着,唇边泛起笑,“不懂你心中有不可言说的理由和借口?”
沈寂怔住,一点点抬起头。
平生头一次在他脸上瞧见这般神情,绝望平静,连不甘都没有了。
她忽然觉得万分害怕,像每一个做了无尽噩梦的夜晚,却没有能够醒来的庆幸。
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从自己手中失去,容不得她清醒,也让人来不及挽留。
“我们之间,不懂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是你。”
“我爱你,但你从来都不明白。”
段渊说完之后,目光再也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不回头地离开了。
直到他走远,沈寂心口才传来后知后觉的钝痛,一个人缓缓蹲下,双手环着膝盖,身上像被抽干所有力气,连动一动的力量都没有,唯独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都是他那些话。
漫长时间积累的情绪防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带着经年的苦与痛楚。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为被人了解看穿而感动,还是应该为那个从未离开的人抛弃而悲伤。
明明从御书房走出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可那个人真的离开时,还是让人连承受的力气都没有。
他真的走了。
他一定失望至极,恨她的懦弱和欺骗。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她一介女子扮成男人闯入庙堂,留在他身边,是他身上的污点,认了自己是女子,罪臣之女蛊惑皇子为自己家族翻案的罪名就足以让林家和沈家万劫不复,后世也不会认下林家的清名。
就算是她自私了一次吧,她宁愿彻底从他生活中退出去,也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不被后世诟病。
“沈经历,你……还好吗?”沈寂微抬头,瞧见谢泽走进来。
沈寂扯唇笑了下,哑声道:“无妨。”
谢泽沉默了一会儿,小心开口说道:“沈经历,虽然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若是殿下说了重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呀,殿下往日里不是这样的。”
“是啊,他往日里不是这样的。”沈寂微笑着看向他。
看着她越来越红的眼睛,谢泽愣了一下,“沈经历……”
“他往日里不是这样的,”喉咙生疼生疼,沈寂重复念着这句话,声音越来越低,“我们,也不该是这样的。”
谢泽慌了,忙四处寻帕子,着急道:“你你你……你别哭啊。”
“他不要我了。”沈寂低着头,看着眼泪一点点打湿地砖,洇成沉稳的深色。
谢泽递帕子的手停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怎么可能,殿下怎么可能会……”
“他这一次,真的不要我了。”
谢泽怔怔看着自己身前,这个往日里清明自持冷静矜然、半分错都挑不出的沈经历,现在反复念着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像是破天荒允许自己任性了一次。
并且,哭得像个孩子。
……
那日过后,段渊仿佛整个人从府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瞧见过他一眼。
沈寂亦怕再见着他,匆匆忙忙从怀王府搬离。
正巧通往江西的水路在查漕运一案,所有经往的船只都暂时停靠在江北,一时半会倒是去不成了。
不过科举一案终于落下帷幕,皇帝明面上嘉赏不少,也准她迟一个月再出发。
最让人宽心的是,经由皇帝授意,刑部彻查林家一案之后,终于定下了段睿的罪。
纵使时间久远,皇帝也没有从宽发落的意思,直接削了段睿的皇子爵,无期限幽禁府内,虽还未废为庶人,也几乎同庶人无异了。
而受他指使参与此案的一行人等,皆被刑部彻查,这份时间久远的冤屈与血债终于得以洗刷,似乎连京城上方的云都为之散了好些,一连几日都是艳阳晴天。
段睿好像求见了皇帝几次,终究无果被拒,皇帝仿佛早对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只是从前无人提起时他亦当作视而不见。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一介帝王,在自己的孩子和手握重兵的臣子面前,纵使从起初就知道些什么端倪,定然也会借由着段睿的狠辣任性将自己的三份忌惮有的放矢。
林家的清白复还,沈寂两世心心念念的事情也终于有了一个还算如意的结果,可沈府的人却没见这位大公子露出一日笑脸。
准确的说,几乎连人都没见过。
自从沈寂归府,别说柏哥儿,便是老夫人拄着拐杖行到她门前,也不见她露几次脸。
府中的人倒是奇了,皆说此番复案有怀王殿下的大功劳,谁人皆知自家大公子早前就被怀王招揽了去,得怀王万般重用,如今一朝事毕,竟然就这样请辞了。
难免有些兔死狗烹的悲凉意味。
按理说君臣之间兔死狗烹并不罕见,只是往日里惯知臣民是那被烹的狗,如今算是头一次见着君成了……不过这上位者之前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
至于沈大公子这样反应,更是谁都寻不着头脑。
还是老夫人耐着性子好言相劝了几日,才终于见着了人,不至于让她断了饮食。
不过据送饭的侍女所言,沈寂将自己关在屋子也并未做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人静静地作画。
画中只是狭窄小巷,昏暗幽长,颜色又沉又深,满画之间唯见星点光亮,落在墙头上。
墙头上坐着一人,手中持酒,目光微垂,笑意如月光。
……
经历几桩大事,京中终于又归为宁静,除却一个地方。
恒王府上。
院落之中四处都是碎裂的酒盏瓷碗,随从们瑟瑟缩在四处,连大气都不敢喘。
自从被皇帝处罚之后,恒王府上几乎没有平静的时刻,段睿成日里饮酒,醉了便砸东西,下人们若惹了他不痛快,更是连命都难保。
内室之中传来女子的呼喊和挣扎声,齐臻在门前停了一停,恰好对上门外那些小侍女含泪的求救目光。
他眼帘微垂,在门外静唤:“殿下。”
“滚。”段睿的声音很是不耐,女子的尖叫声更是不绝于耳。
“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仍然得不到回应,齐臻推门而入。
刚瞧见室内光景,不由得皱一皱眉,然而很快便恢复常态,冲着段睿行礼。
“不是说了让你滚?”一个酒壶碎在齐臻脚旁。
“属下本无意打扰殿下,只是听得一要闻,事关殿下,”齐臻停了停,继续道,“听我们在御前的人传来消息,前些日子岁中酒会,国正瞧见沈经历与怀王关系过密,已向陛下密旨禀报。”
段睿皱了皱眉,终于直起身来些,“什么叫关系过密?”
“据国正形容,似乎有……断袖之嫌。”
“断袖?”段睿一惊,而后冷笑,“不知他竟有这等癖好,怪不得……怪不得他肯为她查案!竟是因为断袖?真是天大的笑话!他能闹出这样的丑闻,父皇也愿意包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