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情,若是过于明显牵扯党争,所有目的和事实就都会变得不清白起来。而罪名越是理所应当地成立,就越是可疑。
她倒是希望段睿能把这手书交上去,只是段睿如今为了自保,恐怕不会冒险这样做。
段睿神色顿了下,而后也笑,“是啊,看来你还是信本王多一些。本王原以为你与他关系亲厚,现下已然不再效忠于本王了,原也只是在演戏,从而让他放松警惕?”
沈寂收了收手,眉心微皱。
眼下也只有让他相信这手书就是真的,他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放过这些人。
想毕,她看了一眼段睿手中的书信,淡漠一笑:“若非如此,臣又怎能为殿下取得这手书呢?”
沈寂正躬身行礼,忽而听到那旁一人的声音。
只是喊她名字,却让她听出了几分绝望意味。
“沈寂。”
沈寂木然回头,看他毫发无损,终于放下几分心。
而后心脏慢放一般地跳动,一下一下地让人有些难受。
她怎么忘了,这亦是从御书房归来必经的路。
沈寂猛然抬头望向段睿,却见他含笑回望过来,目光之中寸寸都是毒。她与段睿联络,因为怕段渊心中不安,从未与他提及,眼下怕是真的要让他误会了。
沈寂缓缓吸了一口气,并不知他方才听见了多少,眼下段睿还在,只得朝他行礼。
段睿瞧见他来,却笑得开怀,道:“四弟,你的这个书童,属实好用得很。当年是我没有眼光,早知她如此出色,必然抢在你前头。”
段渊牵唇笑了下,走到沈寂眼前,神色还似以往那般温柔平静,只淡淡问:“你方才,交予他什么?”
沈寂不答,段睿却道:“只是一封信罢了,渊弟,你且不要难为她。”
“有人说瞧见你去恒王别居,旁人说我不信,我只想听你说,是真的吗?”
沈寂看着他这目光,神色顿了下,缓慢点头。
“刑部说,是你让放慢审理,即使李谭没有任何罪责,也要等着,是么?”
沈寂微皱眉,却避不开他的目光。
良久良久,才点了头。
“我方才去找父皇,言及林家一案,然而令随从回府拿重要证据时却发觉不在府中,是你拿来交给了他,是吗?”
“段渊……”沈寂骤然抓紧衣摆,望着他那双眼睛,发觉他又是当初那副神情,表面平静无比,内里却是一折即断的脆弱。
这种种巧合联系在一起,实在让人很难辩驳。
可是……
“是与不是?”
“四弟,你同沈经历置什么气?你若想同父皇自首,我替你将信……”
一声巨响,桌上的杯盏碎在段睿眼前,碎片四溅,段睿亦是一惊,言语一停。
“你闭嘴!”
他转瞬又从狂怒之中平静,面向沈寂,“我只问你,是与不是?”
他言语中的逼仄蕴在他极力克制的情绪里,从面上的平静一点点渗透出来,往日里被他藏起来的冷漠与凌厉此刻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寒如三尺冰,冽得吓人。
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心口像滞住了一般。
沈寂张了张口,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此刻很想让他信她,却发觉这些事实在让自己没什么立场。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段渊已经向陛下提及了此事,如今只差手书的证据,只要他一回府,问过谢泽她的安排,一切就都说得清,也来得及。
自己被他误解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不是吗?
只是如今她才体会到被人误解的滋味。
所以她此刻竟然荒唐地分了神。
这一瞬间只是很想知道,这些年,段渊自己一个人,扛着自己带给他的泼天冤屈,到底是怎么捱过来的?
段睿望着方才火焰燎过自己手中书信的灰烬,慢条斯理地笑道:“四弟,我原先还疑心这手书是真是假,如今看来,确是真的才让你如此动怒。不过这封手书既然惹起这么多争端,我替你烧了就是,从此,你的嫌疑也尽消了。”
段渊神色微动,刚要回身夺下那手书,忽而瞧见皇帝身侧的太监总管李容海便走了过来。
李容海一如既往地笑容淡淡,给他二人行了礼,而后态度谦和地看向沈寂,躬身道:“沈经历,陛下想见您。”
第55章 不愿
段渊动作迟疑了一瞬,抬眸望向李容海。
“殿下放心,陛下只是看重沈大人。”李容海笑笑。
段渊眸色恢复了冷漠,笑容仍是温和的,只淡道:“沈经历的事情与本王亦无甚关系,李公公自便。”
李容海笑笑,未说什么,抬手相邀沈寂:“大人,走吧。”
沈寂抿了抿唇角,想向他行礼告辞,抬眸看他时目光却骤然顿住。
他此刻背对着段睿,薄唇抿紧,眉头轻锁,目光深阔。
沈寂微怔,诧然间已明白一切。
他此番怒火通通是做给段睿看的,以防段睿发现有诈,从而反悔。
至于那封真正的手书,她临行前早已交给了谢泽,如今大约亦被他交给了陛下,至于陛下在此刻召她前去……
段渊大概想提醒她,皇帝已经知晓她与林家的事有关了。
他竟没有误会她。
沈寂深深一揖,转身随李容海走向御书房。
“大人,这边请,”李容海朝她一笑,道,“大人才识卓绝,奴才早有领教,自见大人那手好文章起,奴才就知道会有这样一日,不怪殿下如此赏识。”
往日里,像她这样品阶的官员,是没有资格单独面圣的。
沈寂轻点了下头,客套一番表示谢过。
可看着李容海那目光,却总觉得他还有话未说,似乎隐隐藏着忧虑。
沈寂带着这份在暗处悬着的不安走进大殿,御书房之中很是冷清,只有皇帝在紫檀木案后坐着。
她在殿中跪了很久,才听见皇帝搁下批阅奏折的朱笔。
殿中只剩下水云烟点滴的流水声,龙涎香的苦意在这种沉默下越发明显。
皇帝开口语气倒是温和:“你来了?”
“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皇帝饮下一口茶,并不急着开口,一指身旁的檀木椅:“坐。”
“林家的事,朕都知道了,朕会好好调查此事,若真的有冤屈,也一定会还他们一个清白。”
沈寂心下一凛,不敢再坐,起身跪下。
“你不必紧张,你们都知道的事情,朕怎么会不知道?渊儿如此重视你,朕若不了解你的底细,岂能放心。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就算朕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接近渊儿,林家的事也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朝中一向奉行公正允直,这是应该的。”皇帝语气缓慢,没有斥责的意思。
沈寂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重,身子低了些。
“不过沈惊澜,你可知道,他为了查此事,在外行公务时都擅自违令前往株洲,为了收集那些证据推拒了西海的兵令,更是与他兄长反目成仇。”
沈寂神色一滞,半晌躬身回道:“还请陛下不要怪罪,怀王殿下心举公平正义,难免有时失了分寸。”
皇帝缓缓摇头,问出一句话:“真的是为了公平正义吗?”
大殿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沈寂的手指附在地面上,因用力而过度发白。
就在这样的气氛里,沈寂听到了下半句话砸在大殿之中。
“难道,不是为了你吗?”
心中的弦骤然绷紧,后背一瞬被冷汗浸过,沈寂连呼吸都觉得难。
嘴唇动了动,沈寂抬起眼稍许,道:“陛下说笑了,臣是一介男子,殿下何故为臣行事?”
皇帝看了看她。
她着实生得一副清致相貌,一双眼眸犹到此刻也冷清清的,不带半分畏惧。
为官这些时日,也算是正义清廉,才学见识更是百年难见。不光是段渊,便是翰林府都察院看过她的文章也对她动过心思,几番想从中书要人,奈何她做了皇子的侍读,也实在分不出身。
皇帝不答她的话,反而开口言它。
“朕年事已高,如今也有众病缠身,不得不思量百年之后的事情。睿儿太过心狠手辣,纵使有决断有魄力,仁心不够也难为一国之君。朕对渊儿一直都是有着不一样的期许的,他从前惯爱胡闹,朕便约束他的性子,这几年朝中也有不少人瞧见他的本领,只要再过几番历练便可担大任。”
“你是他当初一眼挑中的人,朕亦瞧过,觉着你文章不错,在他身边能对他有所裨益,这才把你留了下来。可是你要明白,若为储君,身上是不能有污点的。他未来要面对的是黎民百姓,若是日日被人戳脊梁骂风气,又该怎么当好一国之君?”
“沈惊澜,你刚才说你是一介男子。可正是因为你是一介男子,才更不应该,你可明白?”
皇帝的语气终于彻底冷了下去,一字一句,皆如敲打,没有一丝温度。
沈寂抬眼看向皇帝皱起的眉心,下意识接过了他扔下来的密折。
她缓缓翻开,阅过。
原来岁中酒会那日,她与段渊在树后相拥,被国正瞧见。
“你一介男子,却为了翻案而蛊惑渊儿,祸主荒唐之罪,本应凌迟处死,”皇帝的目光扫下来,继续道,“朕之所以如今留着你,是不想渊儿与朕生出父子嫌隙。那孩子真心待你,朕看得出来。”
“但他还有他的大业要做,你若感谢他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便不要再耽误他的前程。断袖之名,是一个明君担不起的,若因与你的荒唐情分,使他失了江山大业,大抵也不是你愿意看到的。”
“恐怕也不止如此,渊儿在朝中数敌颇多,若是睿儿上位更难以善待于他,他若耽于与你的情分不肯放手,为朝中众人诟病,今后会是什么下场,想必不用朕同你多说。”
指尖泛凉,心口像被巨石压着,沈寂缓缓合上密折。
她自然知道他会是什么下场。段睿若即位,决不会放过他。
而他已经为她死过一次,这一世,她想要他好好活着。
她沈寂此生孤寂凄凉就罢了,这身灾煞命,绝不能再连累他。
“殿下赏识之恩,扶救之恩,臣此生都深铭不忘,只恐无以为报。如今陛下既愿重查旧事,臣心愿已了,定会早日辞退差事。”
“你肯这般自是最好,朕不希望渊儿恨朕,你可懂得?”
沈寂静静应了:“臣自有分寸,请陛下放心。殿下能安好,便是臣最大心愿。”
“你是个聪明孩子。朕知晓你为了渊儿去满城追查科举一案,此案若查出结果,朕便赏你去江西任督查使司。”
江西,那地方离京有千里之远。是生是死,恐都难再见一面。
喉中似有千万酸楚泛起,沈寂轻咬牙,一点点咽下。
不见了倒也没甚么,只消他过得平安如意便罢了。只是过往与如今欠他这样多的债,终究是还不上了。
她原先承诺过再不让他孤身一人。
可她这样的人,杀过他、骗过他、伤过他,也绝非他的良配。
他本该有完整顺遂的一生啊。
“臣多谢陛下隆恩。”
瞧她当真无半分不情愿的模样,皇帝眉间阴郁才稍稍消散了些。
就算荒唐,渊儿这份情意到底也没付错了人。
……
“阿寂,科举一案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李谭没受什么苦,你放心。父皇也同意重审株洲案了,此事已经交由刑部暗中复核,不出十日便会有结果。段睿那边暂时应当是应付住了,你不必担心。”段渊神色倒是轻松了好些,一见她回来,便拉过她的手徐徐说道。
沈寂不动声色抽开自己的手,静道,“多谢殿下。”
“你同我这般客气做什么?”段渊皱了下眉,半晌垂眸望她,好笑道,“怎么?方才我演得太真,你恼了?”
“没有。”沈寂摇摇头。
段渊端详了她片刻,道:“父皇同你说了什么?”
“问了些科举案子的事,也知晓了沈家与林家的关系,原本吩咐罚二十杖,不过若是科举案有了结果,便将功揭过。”沈寂笑了下,答着。
“既然一切都有了结果,你为何不开心?”段渊凝着她问道。
他从沈寂脸上读出了些疏离。
虽然她从前常常待他如此,但今日这份疏离又不同往日,甚至让他有些不安。
明明所有都尘埃落定,明明都有了让人满意的结果,明明他们终于可以安享岁月静好。
“阿……”
“殿下。”
段渊怔了瞬,看向自己再次被沈寂挣脱的手,目光又一点点下移到沈寂跪着的姿势上,听她开口。
“臣今日是向殿下请辞的。”
“什么?”没听清一般,段渊定定地看着她反问。
“如今林家案陛下已经接收,臣的心愿已然实现,也是该和殿下告别的时候了。”
沈寂望了他一眼,轻轻一笑。
她这一生说过很多谎,可从前却没想过,有一天说起谎竟比说实话要难。
“什么意思?”段渊也牵唇笑了下,面上却有些泛白,“别开这种玩笑,阿寂。父皇若给了你外任官,我可以向父皇请求,让你留在京中。”
沈寂却轻轻摇头,“我不愿留在京中。”
“为什么?”
“我前世为了复仇而刻意接近,为了博取你的信任替你挡箭,但实际上,行军图是我毁的,你最得力的裴部将也是我杀的,你的破绽都是我透露给段睿的,不光你身上的那一刀,你背后的每一刀都是我给的。”沈寂语气平缓,像是在说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
段渊听着,面色越来越白,良久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何必再提?阿寂,今日我只是作戏,我一直都是信你的,你知道的。这些事情我们放下,从今往后我们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