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正想着,那旁却听见程越看了一眼她,有些迟疑地开口:“殿下,这位……”
段睿摇了下头,道:“无妨,自己人。”
程越笑了笑道:“原先常在怀王殿下身侧看见经历,只知经历做事利落稳妥,深得陛下和怀王喜爱,不想经历原是咱们殿下的人,竟也能让怀王这般信任,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她身上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说吧,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晚了也要急着见本王。”段睿显然心情不错,玩笑了一句之后抬眼看向程越。
“回殿下,属下经过几日密探,终于确定了一件事。经林家隔壁围观的下人证实,当年林家那一对儿女逃亡时确实是带着手书的,还是林夫人亲手递交给二位的,然而这封手书后来却不知所踪,属下多方调查发现,事发那日附近只有怀王的府兵痕迹,这封手书,定然是怀王趁其二人不备拿走的,眼下应该就在怀王府中!”程越禀报道。
沈寂骤然抬眸,心口狠狠一震。
她当年不慎丢失的手书,在段渊手里?
怎么会?
上一世那手书是一直在段睿手中的,也正是因此,沈寂才一直肯为他做事,坚信他能为自己翻案。
自己如今还假意承迎段睿,自然也是为了拿到这封手书,从而证明父亲的清白。
可如今这手书,竟然不在他手里,而是在段渊那里,惹得段睿都这般忌惮,不得不重用了程越。
自己重获新生以来,除了她参与而被改变的事情,其他所有事都按部就班,一切都与前世一般无二。可眼下,却出现了这样的变数。
她身上的变数源于她重生以来的记忆,而段渊……当年她与兄长逃亡之时,他还只是一个被段睿利用的棋子,哪里有精力到那山上寻这手书的下落?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千万种思绪和疑问在心头猛烈碰撞,一个荒谬又合理的答案呼之欲出。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除非……
除非他和自己一样。
沈寂手攥得死死的,脑海中忽然回想起这段时间里他的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还有看向她时眸中偶尔的落寞无奈和有时莫名其妙的尖锐冷漠。
他突如其来的接近和刻意秉持的疏离,每一次恰到好处的出现和巧合的接纳,还有他口中那个“要紧证据”,在这一刻通通都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他竟然也和她一样,都有前世的记忆。
在她没有完全恢复记忆的每一个时刻,都是他在背后,一手控制着事情的轨迹,不让她重蹈覆辙。
她心中最侥幸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幸好他不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甚至看见她的每时每刻都会想起,她曾经亲手给过他一刀,用最决绝最残酷的方式。
沈寂一时间觉得身上冷热交杂,身上沁出的不知是汗还是痛楚,战栗伴随着心口的悸动越发剧烈,让她难以维持冷静。
“沈寂?”
段睿似乎连连唤了她几声,沈寂勉强回过神来,笑道:“抱歉殿下,臣实在是有些惊讶。”
段睿点了下头,目光深了些,道:“本王亦惊讶得很,段渊他竟有这样的城府。”
程越在一旁打量着沈寂的神情,若有所思。
“既然这手书在段渊那里,你又日日住在他府上,便交由你去寻找这手书的下落吧,”段睿看着沈寂,缓缓开口,“你也知道,像段渊那样的人,谋划了这样大一桩冤案,这证据在他手里一日,便是一日的危险。沈寂,本王相信你的能力,希望你不要让本王失望。”
沈寂低了下头掩饰住神情,道:“是,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沈寂走后,程越却看着她的背影良久不言。
“怎么了?”段睿看了他一眼。
“殿下,沈经历确是站在咱们这边的吗?”
段睿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问:“怎么了?”
“没有,”程越促狭地笑了下,道,“或许是属下敏感了,不过殿下若要用此人,不妨先试一试她,以防日后生变,这样彼此也好安心啊。”
段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你有何想法?”
程越低声到段睿耳边说了几句。
段睿思索了瞬,瞧着沈寂走远的方向,夜晚的光森冷漆暗,让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良久,终于见他点了头。
……
沈寂走回席间,见段渊也持着酒盏归来。
他微醉的时候眉眼之间的笑更加恣意,沈寂一直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得天独厚的漂亮皮相,可那双桃花眼盯着她看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呼吸都停了一瞬。
他身后的清凉月色和孤绝夜景也只能为他做配。
看着他的时候,就再也瞧不见别人。
“做什么去了?”段渊牵着她的人,将人半搂进怀里。
沈寂张了张口,良久答道:“席间太闹了。”
“嗯,”段渊轻闭了下眼,下颌蹭过她肩膀,“你不喜闹,那我们回去?”
“晚些也无妨。”
段渊刚睁开眼,便发觉手中的酒盏被她夺了去。
沈寂将他盏中的酒饮尽了,忽而朝他轻笑了下。
她难得这样笑,段渊盯了她很久。
“好喝。”
这一次她没有避开他炙热而深刻的目光,可瞧见他熟悉的神情,忽而觉得鼻尖酸涩。
从前段渊也是这样看着她的。
曾经他们那段感情,他一直珍爱有加视若瑰宝,而她一直引以为耻弃若敝履。
沈寂缓缓呼吸,只觉得心中疼得厉害。
他一直什么都知道。
总共不过短短十几年的时间,此刻想起每一寸的时光都犹如钝刀割肉,竟然一丝一缕都在疼。
那年段渊轻吻她说爱她,她却把这份爱当成了最好的武器。眼下这份迟来的愧疚像缝隙里的阳光,将过往她所做过的一切阴暗之事都映照得无地自容。
“哭什么?”见她又拿起台上的酒饮下,段渊皱了下眉,按住她的手。
“段渊,”沈寂喊着他的名字,顺着他倚靠的姿势低头,呼吸像羽毛一样轻,想忍住情绪,可眼泪却胡乱地落在他的肩上,“对不起。”
段渊没说话,沈寂不敢抬头看他的神色,只趁着夜色漆黑抱紧了他。
“……对不起。”喉咙疼得发紧,说不出更多的话,沈寂一遍遍重复着这三个字,情绪克制到指尖颤抖,只能紧紧抓着他的衣摆。
段渊比她高好些,沈寂抱着他的时候肩膀刚好在他的心口。
离他的心口越近,肩膀上越传来沉重而深钝的痛感,过往的所有就像碎裂的瓷片扎在他们中间,不论是相拥还是分离,都是刻骨铭心的尖锐痛楚。
她说不出口,但却知道段渊感受得到。她向来是一个死性情的人,从前认定段渊欠林家一条命,便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复仇。如今晓得了自己欠他多少,就要用尽一切去还,如果他要她爱他,她便穷尽一生来给。
若他不稀罕,想要自己这条命,她也坦坦荡荡地还。
良久都没有听到段渊开口,沈寂吸了口气,刚准备放手,后腰却传来踏实的触感。
他一下一下捋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那般温柔。
沈寂身体顿了一下,终于敢抬头看他,瞧见他被月色照亮的微红眼眶,听见他轻声开口。
“原谅你了,我们回家。”
第53章 相信
那酒有些烈,沈寂喝得太急,眼下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看他都有些看不清楚。
看她走得摇晃,段渊伸手扶住她,沈寂似乎迟疑了一下,确认了眼前这人究竟是谁,才顺从地将手交付给他。
好像全天下只肯信他一个人一般。
段渊看着沈寂毫无防备的姿态,握紧她的手,微怔了瞬。
他的声音淹没在黑夜里,若有似无。
“阿寂,我等你信我,等了很多年。”
半靠在他肩上的沈寂缓缓睁开眼,眼周微红,同他一起望向沉暗的夜。
夜并未黑尽,零星清辉洒落,将二人的轮廓勾勒出形状。
沉沦的月光挣扎着亮,半明半暗的黑,没有让这份景象瞒过树荫后一个人的眼睛。
那人看了良久,在一片寂静中悄然离去。
……
沈寂晨时清醒过来,发觉段渊一直躺在自己身侧。
到底怎么回来的已经记不大清楚,但似乎总有一丝潜在的神智在提醒着昨夜的事,让她有些不自在。
“醒了?”段渊睁开眼看向她,手指动了动,沈寂这才发觉自己正牢牢攥着他的手,瞧他认真望过来,才后知后觉地松开。
“昨天……”
看着段渊似笑非笑的神色,沈寂觉着更不安了。
忽然不想问了,她默默起身打算盥洗,刚整理好衣物,就听到外间传来小心的敲门声。
沈寂看了眼段渊,他倒自然得很,允人进来了。
谢泽神色仿佛很妥帖,细看却又不是这样,总是用余光瞧着沈寂的方向,不知是憋着笑还是如何,倒显得有些紧张。
“殿下,经历,早膳已经备好了。”
沈寂瞧着他这模样,愣了愣,忽而昨夜破碎杂乱的画面纷至到脑海中。
谢泽昨夜……和她说什么来着?
他说:“沈经历,我送您回去罢。”
然后呢,她说了什么?
她好像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然后说:“不要,我要和段渊一起睡。”
然后好像还当着他的面,亲了亲段渊的下颌。
沈寂握了握手,忽然想起昨夜自己的手也没空过,一直十分自然且紧密地环在段渊腰上。
谢泽虽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但大抵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现在想来,那种表情似乎从未出现在他脸上过。
不能再往下想了,沈寂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段渊。
段渊笑了下,替她打发走谢泽,走近她道:“做都做了,还怕什么?”
沈寂清醒了些,轻声道:“外人看来,这些事终究荒唐,总不能一直这样。”
段渊未说话,良久看向她道:“阿寂,你信我吗?”
沈寂抬了抬头,看见他这样直接澄明的目光,有些发怔。
他还是从前那个他,行事坦坦荡荡,眼底明亮,不带一丝阴霾。
无端想起很久的以前,在知道她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到他身边之后,他沉寂如长夜的眸光,倏尔黯淡,像是再不能见天日。
心口抽疼了一下。
沈寂低了低头,从喉咙里滚出一个字:“嗯。”
“相信我,你担心的这些事情都会一件一件地被解决,我们也是。”段渊握住沈寂的手臂,声音很轻。
他的手很有力量,连同他的话一起,一字一字落在沈寂的心里。
“我们会有一个好结果,一定。”
沈寂忽然觉得喉咙很热,或许是为了她这来之不易的醒悟,或许是为了经年之久的磨难,或许是为了倾盆大雨后短暂的晴。
她现在很希望,能在一切事情完结之后,和他有一个很好的以后。
小时候常听祖母说,一个人的一生,苦与乐是各占一头的。她记住了这句话,但是她没信过。
因为从她十几岁开始,这辗转反复的十几年就一直过得很辛苦,每一个瞬间都是熬过的,每一分快乐都有阴谋。
现在她终于敢相信,苦也会有尽头,听上去很遥远的以后,也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让乐有迹可循。
她伸手抱了抱他,轻声道:“我相信你。”
段渊同她用过膳后便进了宫,近来宫中因为科举闹事的一些案子气氛不太愉快,虽然也是每年都有的事,可若是处理不好也会失了民心。皇帝常常召段渊进宫处理这些事端,沈寂这些时日一直在调查往事,没太接手这些事情,段渊自然要比以往更忙些。
午后又收到了段睿的来信,他这一次似乎很急,在信中催促她尽快寻到手书并约她在城北见面。
沈寂将信放在火上燃了,目光沉下来。
段渊此前已经给她看过那真的手书,他如今一心想为林家做些什么,几乎事事都说与她听,只是此事亦急不得,需要有完全准备才能万无一失。何况段睿这边亦是万分防备,稍有不慎被他发觉,段渊与沈家都将处于万劫不复的地步。
她在桌前思索了片刻,而后着人寻了张旧纸,提笔缓缓写了些什么。
至于李谭一事,总也是要给段睿些交代的。段睿既盯上了他,若他早早被无罪释放,以段睿的心性,定然会寻旁路来处理他,还不如从自己这里按下此事,拖延申案的进度,纵然李谭要在刑部多待些时日受些劳苦,刑部的人也定然会保护他的生命安危。
不过她早已调查清楚,李谭身上确无能被拿捏的错处。前些年因为吏部尚书伙同奕亲王谋逆一事,整个吏部上下所有官员都被满门抄斩,那时朝中血雨腥风人心惶惶,如今皇帝为了巩固民心,几年来一直从仁治理。如今兵部尚书虽是贪污,李谭作为下属有失察之嫌,终究不算能被撤职的大罪,就算段睿买通了刑部处理此事的官员,一味上书要求皇帝从严治理,恐怕也会适得其反。
然而今日就是李谭审讯的日子了,刚巧有刑部的人来问段渊的意思,沈寂来不及再同段渊说明缘由,只同他道:“李谭一事牵涉颇广,若早早释放兵部的人,恐有包庇之嫌,反而会令陛下不悦,不如就让兵部细细查来,拖延几日再定也无妨。”
刑部的人跟随段渊已久,自然晓得沈寂在段渊这里的地位,连连应了。
沈寂得了空,在城北段睿的别居赴约,回了他关于此事的处置,又提及手书的一二眉目。
段睿瞧她一眼,一如既往地赞她能干,赐了上好的茶,亦留她用膳。
前朝事忙,他没在别居待太久。
沈寂一直知晓他这别居有一处密匣,里间藏着好些关于朝中一些官员最大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