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侍从换茶的功夫,沈寂凭着前世的记忆动作飞快地打开了密匣,密匣之中所有文书都是袒露的,唯有一张,是被封在信函之中的。
前世倒没瞧过有这个。
沈寂微皱眉,对着光辨认着里间的字迹。
虽然看不太清,但却字字令人惊心。
沈寂指尖有些发木,慢慢将所有书信归于原样。
一路走回府中,已是傍晚。
晚阳并不灿烂,云层厚重,风也萧然。
沈寂回到怀王府,却还是没瞧见段渊,一时觉得府中寂寥得很。
外间忽然来了小厮,是段渊身边的人,跑到她身边神色恭敬道:“沈经历,殿下在宫中处理科举案的事情,因着过几日就要放榜,恐又惹起一阵杂乱,是故要趁着这几日将事情安定下来,所以今夜大约是要留在宫中了。”
沈寂心底有些惊讶,道:“竟有这般忙,可要我去帮他?”
小厮笑笑道:“殿下吩咐您看顾着府内,宫中的事殿下处理就好。”
府中也确实不能无人,沈寂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又问:“虽说科举之案年年都有,但往往都是放榜之后才有人闹事,今年怎会这么早就闹得这样厉害,是什么缘故?”
“经历有所不知,今年是因为试后便有人传出消息,说翰林院有人透题,您也知道,这参加科举的到京中都要住驿站,驿站都会办学会。而据一些考生之言,今年的论试题目就被流传在一个驿站内,驿站内的所有考生都可以作证。”
沈寂皱了下眉。
每年科举翰林院都会编出十二套试题,而后由最后试卷的人会由诸位学士再审,由编撰修订,由掌院反复定夺,就会被蜡密封,一直到开考那日再开启。
能够确切知道翰林院最后一套题目内容的,只有付掌院和顾掌院。
“如今是何进展?”沈寂开口问道。
“如今付掌院和顾掌院都已经被押到刑部审讯,陛下很重视此事。”
沈寂点了下头,又问:“那些证明泄露题目的考生呢?可找寻得顺利。”
“这倒是意外地顺利,照理说知道了泄露的题目自己藏私也就算了,偏偏有两个人很是义愤,将这一个驿站的考生都供了出来。刑部对过他们的口供之后,确认是题目泄露无疑。”
沈寂眉心微皱,心下无端有些紧张。
意外顺利吗?
倒有些奇怪。
“是哪个驿站?”
“正是城北的长知驿站。”
沈寂点了下头,“知道了。”
“下官还要回去为殿下汇报,就不再打扰经历了。经历早些休息吧,殿下特意嘱咐您不要太劳累。”
沈寂抿唇浅笑了下,算是应了。
待这小厮走后,沈寂仍有些不放心,而后找来了谢泽,令他寻人去京中各地收集信息,看看除了科举的那道论述,还有什么论述题目出现过。
“可是,几乎每个供考生住下的驿站都会有讲学会,会上难免会讨论和科考有关的问题,这要从何查起?”
“这个不难,城北城南城东城西四十九家客栈之中,沈家名下有三十七家,你只要拿着我的手牌一一找掌柜问询就是,我不光要他们讨论的内容,还要讲学会的参与者名列。”
“如此说来确实好办了许多,前来参加客栈学会的都要交个几两银子登记名录,只是不知身份是真是假了。”
“是真是假甚至是谁都不重要,只要与本届科考名单对过,确认有假名充数的,定然都是有问题的。此事越快越好,我心下总是不安。”
见沈寂神色笃定,谢泽也不再问询,连忙遣人前往京中四处调查。
沈寂不断捻着手指,总觉得心神难定。
谢泽瞧她这模样,忍不住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科举的案子年年都有,或许只是翰林院顾掌院一时贪财而漏题了呢。”
沈寂抿着唇,良久叹了口气,道:“也可能是我过虑了。”
“你日日为殿下着想,我是看在眼里的,不过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否则等殿下回来瞧见经历清减了,定是要骂我们的。也到晚膳时间了,一起去吧?”
沈寂点头,随他一起到偏厅用膳。
今日的豆腐羹做得极好,沈寂瞧着这菜却有些发怔。
旁边的下人面上掬着笑,道:“殿下最喜欢的就是豆腐羹,府上特意从江南寻了专门做豆腐羹的厨娘来做,可殿下还不甚满意,亲自教了那厨娘该是什么口味,如今每几日就要吃一次呢,大人快尝尝吧。”
前世她为他做的第一道菜就是豆腐羹,段渊尝了之后,一脸认真地说好吃。
沈寂只当是他哄人开心,因做这豆腐羹十分考验刀工和耐心,她也没再做过。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竟还是……喜欢这个汤。
没说什么,沈寂尝了一口,果真味道同她当年做的极像。
放下勺子,沈寂笑道:“都说这豆腐羹最考验手上功夫,我小时候阿娘也为我做过,所以我也想和厨娘学学,不知她可愿意赐教?”
下人把厨娘唤来,厨娘一脸惶恐,跪地道:“大人言重了,大人要学自然使得,只是怕大人别伤了手。”
然而直到第二日,厨娘才晓得自己过虑了。看沈寂这模样,怎么好像比她还熟练似的。
段渊接连几日没回府,沈寂也练了好几日,直到能把豆腐丝切得如从前一般细了才满意。
傍晚,她正处理完了琐事在厨房待着,外间忽然来了人。
来人一脸焦急,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经历,兵部的事要不好了。”
“怎么了?”
“兵部近日一直在细细调查兵部尚书王永,审出了他曾意欲贿赂翰林院顾掌院!现下王永招供,说此事他是令李谭去做的,而顾掌院家中确实搜到了一封信,正是有关透题一事!”
沈寂的手倏然握紧。
“然后呢?”
“王永是想要安插自己的人脉到吏部,而李大人也难辞其咎,如今更是被视作同王永是一丘之貉,有所图谋。且李大人一直与容将军关系亲厚,现朝中多人指控殿下心术不正,甚至意图谋……”
那人咬着牙,再说不下去。
“殿下现在如何?”
“属下……属下也不知道。”
“不知道?”
“殿下自从被带到御书房之后就再未出来过,御前的人嘴都紧得厉害,属下根本就不知道殿前的情况。”
“知道了,你先回去。”
那人走了之后,沈寂瞧着夕阳耀眼余晖,却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寒。
这些都不要紧。
最要紧的也不是什么科举案和贪污受贿,而是王永背后与奕亲王的关系。
往日里无关紧要,此时却敏感异常的关系。
如今王永招供,与李谭扯上关系,外人皆会认定王永是怀王这一派的人,也是为了怀王在朝中安插势力。
不仅如此。
沈寂想起了她在段睿密匣之中瞧见的那封信。
那封信,有关段渊的生母。
第54章 手书
沈寂之前对段渊生母的事情了解得也不多,只知道颇受皇帝宠爱,病死之后皇帝便将这份宠爱移加到了段渊身上,凡事皆由着他的性子来。
至于身份,却不太清楚具体,只知道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仿佛是由官女子一步一步晋上来的。
而她在段睿别居那里看到的那封信上,赫然写着段渊生母徐氏曾为奕亲王王妃的贴身侍女,后脱了奴籍送入宫来。
若此事被外人知晓疑心此乃奕亲王刻意为之,定然会质疑段渊与皇帝的血缘,再与今日这些事放在一起,岂有人不会拿段渊与这位谋逆的皇叔之间的关系大做文章?到时候不光是他,涉事的所有人都逃不过。
是段睿早便设了这样大的一个局来等着。
此时此刻,怀王府上气氛沉闷焦虑,众人皆等着沈寂拿定主意。
沈府亦来了人问顾掌院的情况,沈寂外祖母姓顾,与顾掌院是一个氏族,虽不是太亲厚的关系,总归平日也有一二联系。如今出了事,自然是要来问问的。
“顾掌院平日里为人胆小怕事,实在不像是能干这样的事的人啊。”听过沈府人的叙说之后,谢泽若有所思道。
沈寂在心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皆捋清楚,安排沈府的人好好回话后,侧头对谢泽说:“你说得对。此事疑点颇多,若王永真为科举试题而贿赂顾掌院,不管顾掌院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决不会留下书信证据。如今我们不仅要查京中各处客栈,还要着重调查翰林院下属官员。”
沈寂回忆着翰林院各位官员同段睿的关系,用冷茶化了墨,飞快写下一串名单交予谢泽。
谢泽有些吃惊,却没有多问。
沈寂凝着这名单,亦没有说话。
只有越快调查这些人,才能在他们处理好一切蛛丝马迹之前抓住他们的马脚。只是这些人都与段睿亲厚,如此必定会引起段睿的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信任恐怕也要功亏一篑。
不过事已至此,他迟早都要发觉她的假意逢迎,如今救段渊出险境要紧,顾不得其他了。
不出她预料,派出的人刚行动到翰林院不久,怀王府门前就有了动静。
来传话的人锁眉紧张,朝她道:“门外好像是恒王的人,经历要见吗?”
“不必见了,我随他走。”
沈寂应下这一句,不顾旁人的阻拦,只身来到门前。
门前站着的人是齐臻。
面上是与他第一次在暗场拦住她一样的恭敬态度,目光却与从前不同了。
“沈经历,”他恭和一笑,行了见礼,“殿下果然没看错人,您这么快就知道是翰林院其他人泄漏论题的了。”
沈寂无言,平静地望着他。
“这一心为主的架势,若是为了我们殿下,殿下定然会很感动的,”他目光忽而一冷,微笑道,“可惜不是。”
“而且沈经历,您恐怕不知道殿下别居的密匣只要被人动过,机关就会启动被我们察觉。您如今再想见我们殿下,要看看自己手中有没有够分量的筹码。李谭正在刑部被严刑拷打,还请经历慎重,留不留着他的命,经历说得算。”
沈寂停下来,抬起头直视着齐臻,目光淡淡,声音冷静异常。
“你不必担心,殿下想要的东西,我都带着。”
段睿没有像以往一样约她在别处见面,而是直接在宫中花园里的长亭等着她,此处虽然来人不多,却在翰林院附近。
刚刚走近便能瞧见翰林院那边如今的光景,官兵进进出出,门口也一片肃杀之意。
沈寂驻足了片刻,向长亭走去。
“见过殿下。”
段睿正在饮茶,目光随意扫过她,而后轻挥手:“起来吧。”
他一改往日冷漠,意外朝她笑了下,道:“你倒是有趣,沈经历。对你家族的仇人掏心掏肺,段渊到底有哪里好?”
“与他无关,臣只是在做为人臣子应该做的事情罢了,不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背负不该背负的罪名。”
段渊骤然将手中茶杯扔到石桌之上,盏中残余的几滴茶水溅出来,洇湿沈寂半寸袍脚。
他目光如刀,语气冷冽讽刺。
“你装什么正义?科举案由段渊一手促成,你帮本王杀了他,一切都能走上正轨,你为什么不做?你为什么不信?”
他的语气越来越重,吓得身边人都噤声不敢言语。
沈寂语气平静如初:“殿下,顾掌院是冤枉的。王永或许有收买的心思,但李谭不会为他做这样的事,顾掌院亦不屑为之。”
“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来做什么?”
“来与殿下做一桩交易,臣将那封书信给殿下,还请殿下不要提及旧事,也不要伤及无辜,证明李谭的清白。”
这件事情是一个连环,再加上段渊母亲的身份,若是坐实了,皇帝很难不怀疑段渊的立场。
“笑话,李谭一事难道没有你的参与?若不是你嘱意刑部细细审、慢慢审、好好审,你以为他会被拉进今日这趟浑水?沈经历,今日这局面,本王确实要感谢你帮了大忙啊。”
段睿为了设这样一个局,可真是煞费苦心,恐怕早就开始怀疑她的立场了。
沈寂指尖有些发白,看着他良久,目光定定。
“殿下,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能拿到这封手书。”
段睿凝着她拿出的手书半晌,忽而笑了,道:“本王还是知道大局为重的。”
说罢他边侧头看向齐臻,道:“让咱们的人收手。”
“是,殿下。”
而后又拿出了一封信,甩在沈寂身前。
“本王知道沈经历明察秋毫,应该能看出这封信就是你在本王别居偷看过的那一封。只要这里侍女的供词被毁,这世上就再没有旁人会主动提起此事。”
沈寂接过信,送入旁边茶壶下燃着的火焰中。
不消片刻,灰烬被风吹散在空中,再无痕迹。
“谢殿下,此手书,臣就交由殿下处置了。”沈寂行了一礼。
段睿打量着那封手书,神色满意了些,又看向沈寂,“本王还以为你一心为了段渊,没想到还是这样交出了证据。你此前的苦心呢,都不要了么?”
“臣只是不想牵连他人,殿下这一科举案若强安罪名,势必要如同几年前一样让满朝血流成河。除外李谭,顾掌院亦是我祖母的表亲,臣不希望他白白冤死。段渊一人欠林家的债,他一个人还,”沈寂语气漠然,而后看向段睿笑了一下,继续道,“想必殿下也不会放过他的,是吗?”
沈寂垂下眼,眸中暗光流转。
若他真的不肯放过他,交了这手书。宫中刑部那些查痕问迹的老学究们一个比一个认真,到时定能瞧出这是一桩被伪造的手书,而段睿将事事矛头对准段渊,一心想置他于死地,也必会引起皇帝的忌惮和注意。到那个时候,就算段睿再想将这些事情都栽赃陷害给段渊,恐怕皇帝要疑心的人也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