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受伤,他手上的温度没有往日的暖。
“说说看,”段渊微抬了下手,指了指沈寂的心口,笑了下后道,“让我多了解了解你。”
说什么?
沈寂垂目,眸中一丝情绪都不带,只觉他问得突兀。
又回想起自己今日确是冷静异常,这刻意的疏离到底还是被他发觉了去。
“殿下言重了,只是今日有些疲累。”沈寂收了些思量,温声回。
段渊沉默了片刻,忽而开口说:“小时候,母妃和我说,若有来生,只盼能投生到平凡人家,过市井中最朴素的日子,离权力纷争远远的,只守着一个小家一辈子。那时候我不明白,如今倒觉得,能平淡安稳的过一辈子,才是上天给人的最大奢侈和宽容。”
“我如今也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心来,过点真实的日子。”
“殿下已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地位,为何会放不下心来生活。”沈寂看着他,眸色淡沉。
段渊握了握她的手,粗粝的茧意像沾了锐利,连同他忽而深刻的神色一起,游弋在她的目光里。
“因为有愧。”
沈寂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一抖,蔓延开带着微寒的僵意,声音更是沙哑单薄,“不知殿下是对何人有愧?”
“株洲,林家。”
简短的四个字几乎夺去沈寂的呼吸,她定定地看着他,勉强压抑住声线里的颤抖,她轻声开口问:“殿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段渊不语,而是领着她回了书房,走向书柜。
沈寂一怔,下一瞬便见他手指轻动,开了柜壁上的时令锁。
毫无防备地递与她一摞文书。
沈寂下意识低头去看。
在瞧见那几行字之时瞳孔微缩。
这是……这是有关林家退兵一事的诸项纪录,罗列了种种疑点。
沈寂指尖骤然冰凉,捻着那文书的边角,神色僵在那里。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可是也发现了沈家和林家的关联?还是更甚,他发觉了自己是谁?
只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又听他开口:“这是我这么多年心中一直解不开的结。再三想来,仍觉得当年林家一案疑点颇多,故而这些年也做了一些调查。我信任你,所以将这件事交给你,你可愿替我去查明此事?”
沈寂怔了半晌,攥着文书的指节泛白,良久才艰难开口:“林家一事已经过去太久,当年又是由殿下一手接管,如今就算查明有异而要翻案,对殿下的名声无益。”
“虚名罢了,哪里会有林家的清白重要。若是我错,我便亲宣天下,任天下唾骂就是,以偿林家经年之苦。”
沈寂看了他良久,心下情绪翻腾。
她宁愿希望他做恶人到底,这些事她本有自己的筹谋,林家的清白原就不需要他帮忙查明,彼时她会自己去翻案,再让段渊付出应有的代价,一切顺理成章。
血债血偿,一笔笔账清清楚楚。
如今木已成舟,株洲和林家的万千人早已成为万千黄体中的孤魂,明明是他当初一手谋划,如今他这份迟来的忏悔,又算什么?他又能填上账中的哪一笔?
“沈寂,若是你也不愿意,这份清白恐怕我终生都难以还给林家了。”
“我知道了,”沈寂垂眸看向手中的文书,忽然笑了下,温声道,“我在帮殿下查明此事之前,还有一事想同殿下确定。”
“你说。”
“殿下说林家或许蒙冤,”沈寂静静地抬头望向段渊,眸中神色平静温和,像是在询问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那这份怨屈,可与殿下有关?”
第50章 雨夜
段渊微抬起头,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他眼眸中的颜色很深很复杂,又很沉默。眼底些微的光亮像是日月在荒无人烟的寂野云岚后,经历漫长又漫长的掩盖,终于因为风沙现了踪迹。
又像灯烛之火,费了经年的力气,才终于聚到了一处。
气氛静到让她的呼吸都开始发滞的时候,段渊终于开了口。
“当年一事,是林家领军兵退津阳,一路退至株洲,边境驿站截下林将与西梁互通的密信,证据确凿。父皇震怒,认定林将领军谋逆勾结敌国,遂派我处理此事。西南一带,一直是容将军管辖,我便由他去了株洲,”段渊薄唇轻动,似是微叹了口气,继续道,“以逆贼之名处理了林家和涉事的万千人。”
沈寂一直垂头听着,神色仿佛半分波动都无,若是细看却能发觉她细长的眼角,蔓延出血一样的鲜红,一如当年的株洲城那般触目惊心。
“素来听闻林家向来以忠孝为名,不知如何会勾结外敌?”沈寂声色如常,只是沙哑了些。
段渊静了一瞬,而后缓道:“林家从边境退兵一事辩无可辩,何况当时那封密信,亦是刻着林将的亲章。”
沈寂骤然抬头,目光凝着段渊。
段渊声线放轻,垂眸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蹊跷。”沈寂淡应便收了声,压制住声音里微微的颤抖。
“如今回想起来,确实蹊跷。那封密信来的实在太过于恰到好处,只是刻着林将的亲章,让人很难不相信。”段渊缓道。
“亲章,难道就不可以仿刻吗?”沈寂似乎轻笑了一声,回应道。
段渊盯着她,随即反问一般:“可以吗?”
沈寂微怔,抬起头,恰好对上他深到让人心口发慌的目光。
“可以仿刻吗?”他又问。
沈寂心口一震,想起当年父亲收到的那封印着容将军私章的手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半晌,才缓缓道:“私章这种东西,一般自然不会为人所见,只有用于加急的密函上来明示身份,但若是有心人想做手脚,也是可以仿刻得来的。不过一般人都不会让私章离手,所以就算是旁人仿制印下,也定然会和本人的私章有所出入……”
沈寂话还未说完,便见段渊抬了下手,“在这摞文书里。”
“什么?”
“当年收缴的印有林将的密信,还有和当年之事有关的东西,我能收集到的,都在这摞文书之中。”段渊转过身,开口道。
听他这话,沈寂捻着手中这摞分量不轻的文书,张了张口,最后也只是应了一声。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我累了,你回去吧。”
“殿下好好休息,这些事交给我做就好。”
沈寂拿着那些文书退出书房,一路走回去只觉得手上发沉,待回到自己屋中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半晌回过神来时,发觉指尖都因为鲜血的涌动而热胀地跳动,酸疼中带着麻木。时刻提醒着她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来不及想段渊是什么样的意图,她坐到桌案前,轻轻翻动着这些文书。一页一页地审阅过去,才发现确实如那人所讲,他已经尽他所能地收集了一切有关的记载。
沈寂的手忽然停滞在最后一张纸上。
那张泛着微黄的素宣上,寥寥几行字写着行军密令,她是将军府上的女儿,自然看得懂这些。
这上面的的确确是一封勾结西梁的密信,以父亲的口吻写下的。
她目光移下去,落到结尾的私章之上。
同父亲的私章十分相似,但却只有些微不同。当时陷害父亲的人大概也是一心认定此事会因皇帝的震怒而直接裁定,没有任何转圜机会,所以才宁走这一步险棋,哪怕这仿制的私章并不是完全一样的。
然而时至今日,林家上下也只剩下她一个人能够辨认,父亲的私章更是因为那一场屠杀而无影无踪,纵使知晓林家背着泼天的冤屈,亦早已没了半分证据。
沈寂收了收手,忽而有几分失神。
既然父亲的印章可以仿制,那么容大将军的呢?
段渊今日这模样,仿佛当年真的不是他指使容大将军行此事的一般。可这件事最后的直接获利者又是谁呢?当年株洲一事处理完毕,皇帝为褒奖怀王行事果决,除却进爵以外还有泼天的赏赐,头一次让朝野间这些人瞧见了怀王的雷霆手段。
除了他,还有谁有理由这样做?
沈寂躺在榻上,忽而觉得头痛欲裂。
外间落日余晖洒在窗旁,光晕一圈一圈地浸在暗紫的藤木桌角,却不见一丝暖意。
不过段渊倒确实提醒了她一件事,虽然当初容将军传给父亲那封退兵的手书在她与哥哥逃亡的时候丢失在路上,但是那封信的所有内容包括容将军的私章都早已深深刻在她脑子里。
当下若是能有机会得见容将军的私章,想来一些事情也就可以确定了。
可是私章这种东西向来都是最隐秘的东西,自己到底要怎样才能……
室内略带苦意的熏香一直恬淡地燃着,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一直把这份熟悉又沉静的味道流淌到阔别经年的如今。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寂起身。迷蒙中跌跌撞撞走出房间,忽而发觉外间下起滂沱大雨。
那雨势头急猛,却又与周遭这环境融洽得出奇,仿佛本来就应该存在在这里。
沈寂一步步走着,耳边却好像一直听着旁人的呼唤。
阿寂,阿寂。
一句一句,闷如沉雷。
像走在刀尖上一般艰难,沈寂只想逃出这里,只是刚走到府院门口却忽然被一柄长剑贯穿了胸口。
随着长剑拔出,喷涌而出的血顺着瓢泼的雨一起融于泥泞的湿地里。
沈寂一点点抬头,瞧见了犹如恶鬼的一张脸。
齐臻收了剑站在段睿身侧,段睿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向她,眸中是无尽的怜悯和讽刺。
“殿下……何意?”
“沈寂,本王真的是要多谢你。”
“你……”纷杂的思绪在脑中匆匆走过,沈寂满目通红,拼尽最后力气执刀起身。
却被齐臻轻而易举地挡掉。
段睿低了低头,淡笑道:“这样短的匕首,只能要了段渊的命,要不了本王的命。”
沈寂手一抖,松了手里那把短刀。
就是这把匕首,方才,在她手中,贯穿了段渊的胸膛。
“是你,都是你做的。”沈寂低头,一字一句。
“是谁做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再不会有任何人成为本王的阻碍了,”段睿似是叹了口气,缓道,“沈寂,你费尽心思筹谋几年,却只得到这样的结局,本王也甚是愧疚,自会赏你一具全尸。”
“沈家……你,你答应过……”沈寂伸手死死抓住段睿的衣摆,一双血红的眼朝上望去。
“沈家,”段睿笑望她一眼,怜悯道,“沈家上下所有人,本王也会赏个全尸,你且安心。”
段睿后退半步,任她在大雨中一点点没了气息,渐渐走远。
沈寂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几乎要穿透他的身躯,滔天的恨蔓延开来。
“我,一定,不会放过……”
天边一声闷雷划过,重重炸响在耳畔,沈寂骤然惊醒,自榻上起身,方发觉满身都已经被冷汗浸透。
她怔怔地看向窗外,哪里还有什么人,方才只是她做的一场梦而已。
一场真实的,前世的梦。
从前那些因为太过深刻和痛苦而被封印住的记忆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一遭遭,一幕幕,还有段睿最后说的那些话,一遍又一遍地萦绕在她耳边。
原来是他。
她骤然翻身下榻,不顾外间大雨倾盆,飞快地跑了出去。
正值夜半,段渊的书房里空空荡荡,白日里他打开那机关锁的时候她早就将密令记得清楚。
据她所知,他这里面放着的还有各种私密文书,其中不乏容将军远在边关时为他回报的文书。沈寂迅速找到一封纸宣展开,细细端详容将军的私章刻印。
激烈的雨挟裹着被狂风吹散的零星月影,支离破碎的夜光落在她手中的纸上。
光影被风吹得瑟瑟,待看清那刻印的细致模样时,她怎么也压不住手上的颤抖。
忽然想起什么,沈寂起身跑出书房,一直奔向府院中的训练场。
那支箭,那支贯穿她的长箭,她上一世明明在段渊的府院中瞧见过,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也不知跑了多久,夜色漆黑,她跌跌撞撞地找到段渊府中人惯常训练的地方,寻到了那些花色熟悉的箭。
沈寂随手抽了一支出来,在暴雨的冲刷下,这些花纹越发清晰,一如她当年所见。
唯独一处不同。
沈寂的手触过箭尖,忽而轻笑出声。
她怎么忘了,只有恒王手下的人用的箭才会用倒钩刺,怀王府中,向来都是平直尖。
上一世她只在这里瞧见花色一模一样的箭,便认定段渊是真凶。所有的细微末节,都被她对段渊所有的失望与恨掩盖,那样明显的马脚和踪迹,她竟然视而不见。
笑话,真是笑话。
沈寂跪在地上失神,却发觉不知何时,头顶的雨似乎停了下来。
外间仍是兵荒马乱的暴雨如注,只有她这一隅,安静而不受任何风雨侵袭。
有人一点点掰开她握住长箭的手,用手帕盖住她流血的掌心。
那人蹲在她面前,云墨色的长披风垂到地上,名贵的面料沾上泥泞,可他似乎浑然不觉。
天色漆暗,沈寂抬起头来看他,只觉得耳边雨声的喧嚣一点点淡去,唯独剩下一丝神智,能支撑她看清他那双眼。
深邃,幽暗又沉寂。
“段渊……”
“嗯。”
雨一直下,沈寂伸手覆上他的心口。
她现在忽然很想知道,上一世,他放在心口的人把尖刀送进他的胸膛,他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到底有多疼。
“段渊。”
“我在。”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伸手,很紧地拥住眼前那人,尽量让声线里的哽咽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