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数个不值一提却令人沉重难安的时刻,偏偏将他这份深情展现得天衣无缝,逼得她动摇,逼得她对自己的行径有了荒唐的质疑。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是他陷害父亲杀了母亲和哥哥,是他犯下滔天恶行。
可在他身边的时时刻刻,她却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恶人。
低头掩盖住自己的神色,沈寂匆匆回身,欲帮他拿马车之中备用的纱布和药。
却被那人一把握住了手臂,她身体一僵。
段渊随意拿了帕子按在伤口上,止住了血,伸手接过沈寂手中拿着的瓷瓶。
“拿错了,这是烫伤药。”
沈寂神色顿住,顺着他手上的力气放下了攥着的瓷瓶,心口无端感受到缓慢又沉的跳动。
“这般魂不守舍,”段渊似乎笑了下,声音朝着她的方向慢悠悠的,“你告诉本王,你是当真在心疼本王,还是在想什么别的?”
他这话的语气蕴着三分不易察觉的危险,沈寂踌躇了下,微锁眉:“不敢。”
“不敢?”段渊一把握住她的手,迫得她离自己很近,笑意若有似无,“这世上还有沈经历不敢的事?”
沈寂默了片刻,不知应答什么。
马车之中气氛陷入令人局促的寂静,他的目光黏滞地拖在她身上,让人很不舒服。
车轮轧过路面,沈寂耳边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半晌,他捏着她掌心的指骨动了动。
“本王是真心待你,”他语气听上去轻描淡写,像是平和地规劝人迷途知返,“知道吧,沈经历。”
沈寂怔愣间应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他是真心待她,可又实在不想明白得那样彻底。可他似乎抱着想让她的内心亏欠到底的意图,那深而锐利的目光不肯放过她丝毫,坦然地表达他所有情绪。
最后化开一点笑意。
“听话。”
……
马车一路行着,不出太久便回了怀王府。
那把可以作为证据的短刀被段渊交给了谢泽去处理。雪宴上的人听闻他半路遇刺皆十分惶恐,几乎没开办起来便散了场,纷纷派众人前来慰问。
段渊嫌着烦,草草令人拦在门外,皆回无妨。
好在他手上的伤不算太重,虽流了不少血,但未伤及筋骨,李太医一阵处理之后便不再见血了,还算幸运。
皇帝那边亦是十分挂念,还未到午后便让人查封了齐府,又遣人过来问询情况。
段渊念着身上的伤不重,怕皇帝担心,便随着内侍一起入了宫。
怀王府空寂下来。
府中人稀少,多半都去随着谢泽了。
沈寂在内室之中静待了阵,屋中血腥气淡淡未散,想起段渊换下来的沾血衣物还放在内室,她起身走向床榻旁,欲替他收拾起来。
衣袖帛布碎裂,血的颜色有些刺眼。
沈寂刚伸手拿起那长衣,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衣里掉落出来。
她弯身将掉落的东西拾起。
掌心触感冰凉,她的视线却在触及此物的一瞬间骤然停滞,眼底温度如覆寒霜,再不见半分暖。
这竟是曹家的私章。
也就是上一世所谓的在场上寻到的物证。
他今日随身携带……是何用意?
沈寂骤然握紧手中的玉章,骨节分明的手指透着白。
心口像是冻住了一样沉。
她竟恍惚如斯,今日竟觉前世曹家一事会与他没有关联。
原不是自己误会了他,只是今日他一直在自己身侧,没有机会下手罢了。
真是荒唐。
她轻吸了一口气,勉力使思绪清明了些,想起顾珏提及的那所间司,眸光暗了瞬,抄起架上的披肩,转身出了府去。
那所间司在成安西边宣巷中,位置不算突出,平日里来往的人亦不多,她这般行在路上,并没有多少人注意。
城中大雪连绵,沈寂没有坐马车,一步一步在雪地中行着,濡湿的寒意攀上鞋袜也恍若未觉。
行到间司门口,只见看守的人并不多,沈寂随意在粮票司外扔了把银票,不出片刻便被人发觉,引了好些人去争抢。
行至守卫处,她一指粮票司道:“令司的安防怎生这样疏懈?那旁来了不少人,似乎是要抢粮票,还不快派人去处理?”
守卫见她周身气质矜贵,衣着上下又不菲,只当是哪个达官贵人下视巡防,当即行礼,神色肃然地连声应道:“是我们的失察,这就前去。”
那边喧闹声越来越大,他说罢便领了人前去处理。
门口这边的人被带了不少过去,见他们走远,沈寂拥着围领,悄无声息地从角门进了这间司。
间司不大,放置录册的地方应该在后侧的一座小书阁之中。
沈寂刚走出小径半步,骤然又将头探了回来。
她眉头微皱。
这间司外间看着布防不算严谨,怎生这一个不要紧的小书阁安排了这样多的人?
这若是想不让人注意地溜进去,只怕是有难度。
正想着,忽然见远处有人前来。
间司负责的总管对着那人很是恭敬,神色有些赧然道:“从前也无人闹事的,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还请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行在他身侧的人略一颔首,眉目细长,神色沉静,正是段睿身边的齐臻。
他来此地做什么?
这地方平日里和段睿八杆子打不着一处去,若不是他知晓了此处有能擎制沈家的证据,绝不会令人来此。
眼见齐臻就要被那人拥着走入阁中,沈寂没时间思考太多,绕过前院走到这阁后侧去。
来不及了,无论如何,此录册绝不能被段睿拿到手中。
虽这四周被雪覆着,但这阁上的朱色砖上的是易燃的漆,沈寂扫开半尺瓦上的雪,手中火石轻碰,蹿起的细小火星燃了根枯叶,被她就着风送到瓦上。
阁内尽是书记竹简,这火顺着瓦缝走到里间,势头很快,齐臻亦迅速撤出。
密闭的阁好纵火,只需半柱香横梁便可坍塌,就他们间司之中这些人手,是救不得的。
待到间司的人反应过来之时,这火已经被满阁的书册越纵越凶,浓烟直冲云霄。
总管面如死灰。
沈寂知此举乃是下下之策,恐不出片刻便会被他察觉不对,不敢再在原地耽搁。
好在满间司的人如今都急着救火,无人注意到她。
风雪萧然,沈寂心下无端有几分不安。
只当是今日事情纷乱扰的,她放下思绪,加快了步伐。
只是她刚欲从角门走出时,却忽然迎面撞上一人。
那人着一身黑衣,目光触及她的那一瞬似乎有几分惊诧,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阴寒的眸色中骤然染上刺骨的冷意,段睿遥望了一眼势头猛烈的火光,忽而笑了。
“想不到能在这碰见你。”
沈寂心口一沉,退开半步。
“合安阁年初的时候烧毁了,本王派人寻了三里也没寻见纵火者,本以为是意外,却没想到是有贼。”
段睿的目光移过来,暗如漆墨的瞳孔里冷到冰点,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今日这是——”
“故技重施,沈寂?”
第49章 蒙冤
“还想辩解吗?”段睿抬眼须臾,眸中色泽冷戾,“沈家人真是不可小觑啊。”
“六年前,沈轩同本王做了一桩假买卖,让本王赔了万两白银,偏偏还没有证据能将他捉拿归案,”段睿唇边勾起一丝冷笑,继续道,“不过他也没什么气量,躲了本王这么多年都不敢回京。本王原只以为沈家大房为人奸诈,却没想二房更能给本王惊喜。”
“本王从前费尽心思欲追查沈家,如今却有这样大的一个事情送上门来,苏妩——原是沈家的女儿。”
沈寂身体微僵,目光垂在段睿袍下,指尖用力了些。
“沈寂,你入朝廷,是为了替你姑姑和林家平冤?”
段睿的目光蕴着寒芒,居高临下地扫视下来的时候,让人心口无端发冷。
沈寂却轻笑了下,眸色清凌:“世人皆道林家上下罪该万死,殿下怎道是有冤?”
段睿神色不易察觉地顿了下,而后很快恢复过来,声音很慢:“当年林家将风声名在外,此事又乃段渊一人截然定下,你若不是疑他,怎会偏凑去他身边为他做事?”
“臣本以为怀王殿下当初只是领命行事,如今听殿下语气,竟不知还有别层缘由,倒是臣目光狭隘了。”
段睿抬眼,凉薄的眸色在她颊上一扫,让人掂不出情绪。
“别和本王装糊涂,你是个聪明人,冒死跟在他身侧,必是因知晓一二内情,”段睿扬了扬下颌,忽而停了半瞬,用难以捉摸的目光施舍般地望了她一眼,语气淡漠地继续道,“若是坦诚些,本王亦可助你。”
段睿的目光没有移开,像是在打量她的反应。
沈寂却不似领情模样,静道:“殿下何出此言?”
见她如此,段睿也不恼,只继续盯着她表明立场:“因为本王同你一样,也不想段渊活着。”
沈寂目光顿了瞬,语气清寡。
“若只为报仇,也不必旁人相助。”
“你好大的口气,”段睿冷哼一声,笑中带了些轻蔑,“本王还当你是个有城府的,没想到看走了眼。你当段渊是傻子不成,你若动手他全府上下岂能了无察觉?你只为了你姑姑的仇想着,那沈家呢,你还管不管?”
听他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沈寂淡笑,直截了当问道:“敢问殿下有何指教?”
“几年前,本王曾听说,段渊派人追杀过一对兄妹,而那对兄妹,应是你姑姑从株洲送出来的儿女,也就是你的堂兄妹。”
沈寂的嘴唇动了下,面容之中似蒙上藏不住的恸动,轻声问:“他们如今如何?”
“自早已死于他手。那对儿女是活的证据,段渊哪里会容他们活着?”段睿掩住眸中暗色,笃定道。
“殿下告知臣此事,是何用意?”
“因缘际会,本王那时恰好途径此地,瞧见了一柄钉在树上的箭。当时并未做他想,只瞧着眼熟便令人收了起来。”
沈寂抬了抬头。
“据我所知,段渊前些年府中暗卫也是用箭的。”
沈寂垂首不言。
段睿想来没有撒谎。
他所说的那把钉在树上的箭,想必正是射在她身上的那一支。
前世她牢牢记住了那箭的花纹,到了段渊府上,他虽未告知她暗卫的事情,但在她的留意之下,到底还是在府上的操练场上,远远瞧见了一人所执的弓与箭。
那花纹,与当年从她血肉之中所□□的,一模一样。
她沉静了些,轻声回道:“殿下向来不同臣说这些,这些人臣亦接触不到。”
“那便要看你的本事了,沈寂。你若想为你姑姑的那对儿女做些什么,这便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只要尽力拿得他府上的箭交给本王,本王自会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
段睿盯了她好一会儿,冷笑着语气不明道:“你可忍心,见他们白死一回。”
沈寂沉默良久,忽而退开半步,撩袍向段睿行了礼:“有劳殿下苦心。”
段睿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勾唇笑了。
“你不必谢本王,本王亦容不下他,帮你也是在帮自己。”
……
雪粒如盐,随风一圈又一圈地卷下来,扫得周遭凌厉。
齐臻在段睿身旁,瞧着沈寂单薄的身影走入风雪之中,目光有些萧然。
“殿下可探出此人虚实了?”
“如今她沈家全家的把柄握在本王手上,定不敢造次。况且本王瞧她,也是真心想为林家申冤报仇。”
“那有关那个女子……”
听得齐臻提此,段睿目光冷了几分。
“方才本王那般试探,都没见沈寂露出半分端倪,想来应该不知晓那女子尚活着。”
齐臻松了口气:“那便好。殿下也不必太过挂怀了,那女子当时身负重伤,或许在哪个深壕中摔死也未可知。”
“但愿如此吧。”
……
沈寂刚回了怀王府不久,还未来得及将沾着寒意的披肩挂好,边听得外间有脚步声传来。
沈寂警惕地回了身,正对上那人开门。
段渊半靠在门上,手上已经被包扎好,此刻略抬了抬眼看她,表情淡得出奇。
“去哪了?”
沈寂路上早已想好说辞,恰好回程也去卢主簿那里要了这月余的户部章录,此刻便呈给了他。
段渊草草翻过几眼,随意放在桌上,牵唇笑了下。
“没想到沈经历竟这般恪尽职守,本王手还伤着,你倒好,心心念念惦记的都是政事。”
“殿下言重了。只是近来户部几个布书换了从前为咱们做事的人,册录交接却总有纰漏,陛下已心生不满。外界亦有传言,道是殿下未能约束好手下的人,如今殿下受伤,臣更不敢懈怠。”
“你是勤勉,心思却没有半分用在本王身上的。”
他语气寡淡如平常,似在玩笑,眼底却凉沁沁的,不像高兴模样。
沈寂一静,顺从接下:“是我的疏忽。”
段渊不答她的话,神色不明地盯她半晌,忽而动身坐到长榻之上:“渴了。”
沈寂眉眼平和,去为他倒了一杯茶水,手背试过了温度,端到了他眼前。
瞧他看着那茶水也不动,沈寂道:“殿下若不想喝这个,我再去准备别的。”
却被他拉住了手。
沈寂一怔,没有挣扎。
“沈寂,你每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他唇边弯起些笑意,说是认真也不尽然,倒像有些讥讽模样,让人看着只觉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