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端着腊八粥进屋,抬眼便看到叶楚颜在窗户挺然而立。
叶楚颜还在小月子期间,白芷为了怕她受寒,屋里多点了几盆碳火,室内温暖如春。
叶楚颜只穿了一件月色缎面交领长衫,未施粉黛,满头鸦发如男子一般,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高高挽了起来。
这番打扮雌雄莫辨,乍一看有几分清俊少年之意。
白芷一时间有些发怔,似乎又看到了曾经女扮男装,英姿飒爽的叶家嫡女。
她回过神连忙放下腊八粥。
走过去一边关窗一边絮絮叨叨道:“王妃,你肋骨刚刚长好,一定不要长时间站立。还有,小产之人,可千万不能受了寒气,不然以后怀孕……”
白芷猛然住嘴,低下头慌忙道:“王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叶楚颜微微一笑。
轻声安慰白芷,“不碍事,我既已想开便不会在乎这些了。和离后,我不会再嫁了,能否怀孕,早已无关重要。”
白芷抬眼看着叶楚颜,小心翼翼道:“王妃,你真的决定和离?”
她自小跟着叶楚颜,知道叶楚颜对裴修衍的感情有多深,这些年,不管裴修衍态度多么恶劣,叶楚颜都坚定的对裴修笑脸相迎。
叶楚颜点点头。
“嗯,我想好了,和离后你若愿意跟着我,我就带你一起走,我曾梦想走天涯,现在放下裴修衍,我可以去追梦了。”
叶楚颜说完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屋里分明暖意盎然,可是为何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口位置像是被开了一个窟窿,像是里面灌满了寒冷,怎么也暖不热?
白芷一时间又心疼又庆幸。
心疼叶楚颜白白付出这么多年,庆幸叶楚颜终于可以做回自己了。
这些年,看着叶楚颜为了讨好裴修衍,完全掩盖了自己的本性,她作为贴身丫鬟,全部看在眼里,替主子不值。
若是真能和离,对主子来说倒是不失为一件好事。
俩人正在说话之际,院子墙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自打被禁足开始,这个院子已经很久没人进出了。
院里的丫鬟仆人都被裴修衍调走了,只留了白芷一人在这里。
在这安静的小院里,墙外的嘈杂声显得异常清晰。
“还有半个时辰就开始了,听说叶家男丁全部判处凌迟。”
“哎,果然是世事变化无常,短短十天时间,叶家从判刑到处斩,当初风光不二的侯国公府家,从此再也没有了。”
“可不是,若不是律法规定罪不及出嫁女,我们王妃也要一起判刑。”
叶楚颜怔在原地,瞬间面无血色。
白芷紧紧抓住叶楚颜的手,“王妃,外面的人定是乱嚼舌根子,你别相信。老爷一向行事稳重,绝不会出错,更不可能被判刑。”
话虽如此,可她的手颤抖的厉害。
京都只有一个侯国公府,也只有一个叶家。
清王府的人都知道王妃是侯国公嫡女,在王府造谣王妃母家,按照规矩,要仗刑五十,驱赶出府。
叶楚颜强迫自己回神冷静下来,她不顾自己的肋骨之疼,强行用轻功越上墙头,翻身而下。
白芷在屋内惊呼,“王妃,万万不可!你的身子……”话没说完,叶楚颜已经消失在墙头上了。
第5章 抄家
墙外的两个丫鬟正在七嘴八舌议论叶家之事,见叶楚颜忽然从天而降,顿时吓得目瞪口呆。
不管叶家如何抄家,只要叶楚颜还是王妃,规矩不可乱。
俩人瞬间反应过来,齐齐下跪行礼,“见过王妃。”
叶楚颜急问道:“你们刚才所说可是真的?叶家被抄家了?”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皆不敢出声。
叶楚颜着急,一把抓住其中一个丫鬟衣领,怒吼道:“我问你们刚才所说是否为真?叶家到底怎么了?”
叶楚颜在府里三年,极少对下人发脾气。
大家习惯了温和宽容的王妃,此时见她杀气腾腾,双眼通红,这才反应过来,王妃也是数一数二的武林高手。
被抓丫鬟吓的浑身瘫软,生怕叶楚颜一把将自己摔死,结结巴巴道:“王……王妃……叶家通敌卖国……已经被抄家了……男子全部凌迟,女子全部流放宁古塔……今日……今日在菜场口行刑……奴婢没有撒谎……”
叶楚颜如被雷击,她摇摇欲坠,松开丫鬟后浑身抖的厉害,险些站不稳。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舌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满心只有一个想法,这丫鬟一定在说谎,她要亲自去菜场口看看,她不信父亲会通敌卖国,更不信叶家会被抄家。
她飞奔出去,王府门口的侍卫见叶楚颜如疾风般奔出府,想到王爷叮嘱不准王妃出府,他们纷纷上去阻拦。
侍卫只是奉命阻拦王妃,并不敢下死手,叶楚颜却招招致命,侍卫们很快被全部打倒在地。
叶楚颜奔出府,见满街贴的都是叶家的告罪书,她扯下一张,上面的每个字都刺的她双眼生疼。
【叶晋通敌卖国,罪不可恕,于德元九年十二月初八凌迟!望大丰百姓时刻铭记于心,大丰律法不可违,国本不可乱!】
叶楚颜恍惚之间如再次坠入荷花池,漫天冰水迫不及待的侵入耳鼻口,让她无法呼吸,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再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她咬紧了后牙槽,在路上抢了一个过路人的马,打马直奔菜场口而去。
※
今日是腊八,又是大雪天气,如此天寒地冻之季,京都菜场口却挤满了百姓。
十天前,皇帝被刺受伤,皇帝侍卫在细作身上查出了侯国公叶晋的亲笔信和亲手绘制的皇宫布防图,信上说让细作把布防图交给北荣二皇子,务必安全送达。
细作拿到布防图想邀功,于是自作聪明潜入皇宫刺杀皇帝,结果反被抓住,人证物证齐全。
大丰朝和北荣打了快上百年的仗,可以说是世仇,侯国公此举惹了众怒。
朝廷里很快有人上书,说侯国公这些年借着讲学的名义,收了不少学子,其中一个学子现在改名换姓成了北荣二皇子的门客,前年二皇子领军大胜大丰国,二皇子的那个门客,就是随行军师。
短短三天的时间,上奏侯国公的折子堆积如山,个个都指证侯国公早已有谋反之心。
有人为侯国公报不平,上书说叶家世代忠良,绝不可能谋反,望皇上明察秋毫,切勿盲信。
朝中为此闹的不可开交。
皇帝痛心疾首。侯国公是太后胞弟,也是帝师。没想到,太后刚薨一年,侯国公就迫不及待的开始谋反。
皇帝仁德,念在帝师情分,不忍处置侯国公,还为此茶饭不思。最后此事交给了清王裴修衍处理。
裴修衍干净利落地将上书要求为侯国公平反之人全部关押了起来,并放言出去:凡上书求情者,一律同罪。
朝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裴修衍雷厉风行,很快将侯国公叶晋以叛国通敌之罪定刑,为了以儆效尤,定罪后立马开始公开执刑,并由他亲自监刑。
此时,裴修衍坐在高高的监刑台中央,抬头看了一眼纷飞的雪花,若有所思。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早听说清王娶叶家嫡女并非自愿,这事让他一直不快。这下好了,清王怀恨在心,不光亲自审叶家之案,还亲自监刑。”
“你怎么能这么说,清王若非自愿早就休妻了。”
“对啊,叶家整出这么大的罪名,清王这个时候没有休妻,可堪称君子典范。”
“这叶晋也真是,学生遍天下,地位权利在京都数一数二,居然干出通敌叛国之事。”
“权力地位数一数二又如何?哪能和九五之尊相比。老话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
“可是我听说叶家是被诬陷的。”
“对对,你想啊,从出事到处斩才十天,调查罪证的时间都不够,怎么能这么快定刑?就算是普通刑案也要调查几月才能结案,何况这么大的案子?”
“快别说了,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被判为同党。”
眼见时辰即将到了,裴修衍眼神如鹰隼般扫视一圈,人群中的议论声立马熄火了。
“叶晋,圣上待你不薄,你却通敌卖国,如此行径,让人不齿,今日行刑,你可还有话要说?”
裴修衍对着台下的叶晋冷声道。
叶家的所有待行刑的男丁被布条堵住了嘴,只有叶晋未堵。
他年近五十,经过连日受刑,早已衣衫不整,血迹斑驳,不过这些并未影响他身上的儒雅之气。
他双眼清明,不卑不亢,朝着皇宫方向缓缓跪下。
朗声道:“叶家世代忠心为国,却惨遭诬陷。今日苍天有眼,降大雪掩盖世间肮脏。我叶晋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心,无话可说!”
说完,他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而后挺直腰板不再言语。
这一席话,引得下面一阵沸腾。
前些日子坊间有人传言,叶晋此番被抄家是被诬陷,如此匆忙定罪,就是为了防止翻案,难道此话是真?
裴修衍眼神复杂的看着叶晋,拧眉抿唇不语。
负责一起监刑的刑部尚书张庆满见百姓议论声渐大,怕出意外。
小声在裴修衍耳边提醒道:“清王,时辰差不多了,不如我们提前开始。”
裴修衍瞥眼扫视张庆满,“时辰未到,急什么!”
这一眼凌厉至极,让张庆满如芒在背。
他想到裴修衍审问叶晋时的狠辣。
一个对自己岳父能下狠手的人,绝非善类。再不敢多言,只规规矩矩的做回了自己的位置。
叶楚颜一路拼命策马狂奔。
她因穿的单薄,嘴唇早已被冻得青紫,肋骨在策马途中也再次震断,小腹像被吹气一般酸胀。
这些她统统感知不到。
巨大的恐惧让她失去了对外界的所有知觉。
为何市场口好像天涯海角般遥远,迟迟赶不到?
终于赶到了菜场口,见外面百姓熙熙攘攘的挤在一起,耳边到处传来关于叶家,皇宫布防图,细作,通敌等词语。
叶楚颜听到这里,从马上下来,双腿一软,差点瘫倒。
她扒开人群,疯了一样冲向里面。
第6章 父兄
叶楚颜冲到最里面,见自己父亲和两个哥哥全部齐刷刷的跪在地上,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身体上隐约可见鞭痕。
后面跪着叶家的其他男丁,身上同样狼狈不堪。
她张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喊不出来。
她拼命大口大口呼吸,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似乎滔滔不尽。
叶晋最先看到她,朝着她微微颔首,眼带笑意。
裴修衍见叶楚颜趴在刑场围栏外不停颤抖,在这冰天雪地中穿着一件单薄的月色长衫格外显眼。
他不禁面色微怒,对身边的贴身侍卫严削道:“把王妃拉下去!严削得令,下去要去拉走叶楚颜。
他刚触碰到叶楚颜的衣袖,叶楚颜猛然回神,声音凄厉,“别碰我,滚!”
然后从围栏上一跃而过,奔着叶家父子三人而去。
叶晋急忙喊道:“阿颜,别干傻事,快回去!”
刑场顿时一片混乱,张庆满惊骇道:“有人要劫法场,快杀了她!”
裴修衍腾空跃起,落在叶楚颜面前,伸手拦住了她。
“叶晋通敌卖国,物证齐全,罪不可恕!”
叶楚颜对上裴修衍这张脸,想起刚才听到人群里议论,是因为在细作身上找到皇宫布防图才定罪的。
爹爹亲手绘制的皇宫布防图只有一张,是她要了以后送给裴修衍的,怎么可能在细作身上,还因此给叶家定罪?
是裴修衍设计了这一切?
这个想法伴着恐惧如蔓藤般爬满了她的心。
她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男人能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她咬牙含泪问道:“爹爹亲手画的皇宫布防图是我给你的,为何在细作身上?这件事是你做的对不对?”
声音极轻,只有两人能听到,叶楚颜怕高声会惊断了心中的那根弦。
裴修衍抿唇不语,等同于默认。
心里那根弦骤然断裂,抽打在五脏六腑上,让叶楚颜万念俱灰。
她顷刻间反应过来,目眦欲裂,恨意滔天。
“裴修衍,我杀了你!”
话一落音,拳若闪电,直冲裴修衍的心口而去。
叶楚颜肋骨在策马狂奔中早已断裂,此时急火攻心,体力透支,交手很快落了下风。
旁边官兵围上去,准备用长戟斩杀了叶楚颜。
裴修衍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即将刺向叶楚颜背后的长戟,对着持长戟的官兵怒斥道:“不准动手。”
他转身毫不犹豫的卸掉了叶楚颜的两条胳膊。
叶楚颜见胳膊被卸,随即用头撞向裴修衍。
裴修衍一把将叶楚颜搂在怀里,卸掉了她的下巴。
而后对着围攻官兵道:“本王王妃今日情绪有点激动,才对本王动了手。”
刑部尚书高喊的劫法场,被裴修衍一句话说成了夫妻吵架。
一群官兵和百姓目瞪口呆。
之坊间都说叶家嫡女嫁入清王府后,行事稳重,温良恭谦,今日一见,居然状若疯妇。
清王当真是君子典范,此时没休妻不说,还在刑场上护住了叶楚颜。
叶晋见状,对着裴修衍祈求道:“清王,可否允许我和阿颜说两句话?”
裴修衍微微思索片刻,点点头,将叶楚颜推到了叶晋的面前。
叶楚颜此时下巴被卸,不能言语。
她从未见过叶晋求过谁,现在看到叶晋为了自己,低三下四求裴修衍,难受不已。
她跪在叶晋面前,拼命眨眼想看清叶晋的样子,但是眼泪淹没了视线,眼前人越来越模糊,她想喊一声爹爹,想说一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