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那双锐利深邃的凤眸微微一缩,果真是狼子野心,当年先帝退位之际,可曾想到今日,他一心偏宠王氏和她的逆子,纵容他们干出纵火东宫的勾当,都还要保全其性命,流放到东海国继续作威作福,先帝是双目蒙蔽,倘若看到今日,贺兰尧让他的人,在兄长尸骨未寒之际,率人擅闯宫门,意图谋反,可还死得瞑目?
天下大稽。
太后清冷地道:“哀家好奇,海昏侯从何处得知,圣人已经抱恙在身?圣人日前身体健朗不假,可就因为,有人在太极殿的奏折之中暗藏毒手,气味浸淫多日,才身体抱病。不过这短短两日,延迟了一日朝会,而海昏侯人在赵王府便已得知,何其耳聪目明!”
这话意有所指,在场的都听明白了,銮仪卫个个发尽上指冠,目眦欲裂,殿前司仅剩的残兵败将,也纷纷支棱起身,手中握紧长戈,齿间挤出直欲斩楼兰的愤恨嗬嗬声。
“海昏侯是从何处得知!”护在太后身前的沈辞,提气催动丹田内力,扩大了太后的声量,再一次反诘。
不得不说,眼下双方是各执一词,都没有真凭实据。
除了姜诚毅的亲军依然目标明确同仇敌忾以外,其余兵马司的人此时心中或多或少产生了疑问,不知该相信谁的说辞。
姜诚毅自知耍嘴皮子,是绝无可能赢过太后,加上她手中的遗诏,到时候只要能取信一部分人,今日勤王的行动便失去了七分胜算,所以事前原本海昏侯要亲自过来,被他阻拦了。
一旦他勤王失败,还留有后手,海昏侯可即刻从玉京东门出逃。
他扭头去看向陆元惕,目光向下一点示意他提早动手,只要两股兵马合力,仅剩的殿前司和銮仪卫,根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火光时隐时灭间,姜诚毅只来得及看清陆元惕那张毫无波澜的死人脸,没来得及感到惊奇,太后的声音已从丹陛之上稳稳地飘下来,“哀家手中,有圣人遗诏!众将士,俯首接旨!”
兵马司心中一动,不少人便立刻要下跪。
姜诚毅回身吼道:“不要信她!此乃片面之词,圣人已是弥留之际,何来气力写下遗诏,这诏书多半是这女人自己手书,擅自越权加盖玉玺,切莫信她!”
他说的倒也不无道理,兵马司的人欲跪不跪,停滞在半空中,又不敢动了。
太后讥诮一笑,清冷的眉不展,双手将遗诏摊开,便作势要宣读。
姜诚毅的声音再度卡了进来:“太后如何证明,这是圣人遗诏,而非有心之人擅加杜撰?”
太后眼风微抬,冷厉的眸光在火光里尤显得洞若观火,倒将他一个须眉男子看得心中愈发没底,太后字正腔圆地说道:“圣人的笔迹,只需要寻两府内阁大臣,和平日里奏疏上的批文比对便可得知,只怕有心之人,畏惧哀家手中遗诏,故胡讲蛮缠,妄图捣毁圣旨,其心可堪诛!”
中气十足的声音,满殿之人无人听不到。
心中的那杆秤,早已偏向了太后这边。
姜诚毅不与她废话,扭头喝道:“陆元惕,你在等什么,还不动手,一鼓作气,夺回圣人遗诏,届时是非功过,自然分明!”
陆元惕那张讨厌的没有丝毫波澜的死人脸,却似乎正盯着他,完全没有动弹半分,姜诚毅不免心浮气躁,驱马来到陆元惕跟前,伸手一抓他右肩膀,低声喝道:“你要临阵反水?别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殿下又是怎么承诺你的!”
昔年他们为袍泽,也是一起换过命的交情,陆元惕留在京中为殿前司副指挥使,他则在当年大战之中错站了队,后来骑虎难下,不得不跟随海昏侯前往东海国,饶是如此,当年的情分怎么都该在,否则这次极有可能送命的行动,他便不会答应得如此轻易。
可紧要关头,陆元惕却动也不动,犹如石化的雕像一般,姜诚毅心中的弦紧绷起来,“你要做什么?”
陆元惕木然地转过眼睛,那张死人脸上,唯剩一双眼睛间或一轮,还显得他确乎是个活物。
不过,那双眼睛看着很是冷漠,甚至对他带点儿讥嘲。
“太后有旨要宣,不论真假,我等都应该听宣,见圣旨而不跪,不是为臣的道理,倘若遗诏有假,届时,我便再起兵,与你一同将假传圣旨的人拿下。”
说罢他翻身下得马背来,号令兵马司听宣。
姜诚毅的鱼目凸出,死死盯着陆元惕,几乎要冒出火:“你这是愚忠!”
他是决不能容许太后宣读完这道遗诏的,否则,贺兰桀欲立贺凤清为帝,那就是“名正言顺”,而他成了逼宫谋反,妄图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就算今日侥幸逃脱,他年名声已臭,与死无异,能否活得下来又是难题。
姜诚毅不能再等,率领亲兵,以及还能调得动的兵马司,大喝一声:“冲进太极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圣人,我等宁愿折戟宫门,也不可铩羽而归!”
但事实俱在,太后要宣读遗诏,姜诚毅都不肯给一个机会,谁心中发虚,是一目了然。
陆元惕站直身体,将身闪现,横在姜诚毅的马前。
姜诚毅怒目圆瞪:“陆元惕,你搞什么鬼,真要与我割席不成?”
陆元惕右手扶腰,哈哈大笑。
姜诚毅心中惊恐:“你笑什么!”
众目睽睽中,只见陆元惕伸手,将脸上杂乱偏硬的黑色胡茬倏地扯落,露出原本年轻的轮廓,姜诚毅呆若木鸡,只见他又缓缓伸手,将脸上的死人皮揭了下来,清晰的脸露出众人眼前。
这是一张年轻的,甚至还算得上有几分英俊的脸,相比方才,几乎是改天换地,此刻,他从手到足都散发着一种蓬勃旺盛的元气。
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变故,太后不知,崔莺眠不知,她们彼此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