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医馆后院,娘亲病得厉害,大夫说需每日按时问诊,去咱们家里实在不方便,只好委屈您搬过来。”
殷殷斜觑着她的神色,见她仍然面色不豫,知没有全信,遂起身走了两步,给她看自个儿尚未好全的右腿:“前些日子雪下得厉害,我打水时在井沿跌了一跤,把衣裳跌破了,一时没有衣物换洗,大夫便将替自家小妹新裁的衣裳赠给了我。”
张蕴和将信将疑,却在看到她略显蹒跚的步态时放下了疑惑:“摔得重不重?还疼不疼?”
她语声温和,关切满满,殷殷鼻尖酸得越发厉害:“大夫看过了,没什么大事,只需再养些时日即可痊愈。”
张蕴和心下稍宽,却又忍不住侧头去看这满屋的精致陈设,心内疑惑愈盛:“这样条件的医馆,咱们家里拿不出银钱来吧?”
殷殷只得继续往下编瞎话:“大夫心善,愿意让我留在医馆内帮忙做活,抵咱们欠下的药钱。”
“你姨母呢?”
“开春之后我不是在西市上支了个铺子,丢了也是可惜,眼下我留在医馆,便求着姨母去帮我照看了。”
丁层云惯来和她这个女儿不对付,俩人但凡见面便免不了要编排对方几句,要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也难相安无事这么几年。但她也最知丁层云嘴硬心软的毛病,若殷殷当真拉下面子相求,丁层云必然会答应,一时间也没了话。
更何况,若非她这病,殷殷又怎会沦落到需要抛头露面养家的地步。
只是心头的疑虑愈发难消,张蕴和忍了片刻,又瞧了下天色,终于还是道:“大夫歇下没?受了人家这样天大的恩惠,我既醒了,必然要当面道谢才是,否则也太不知礼数。”
“都这个时辰了,大夫自然歇下了。”殷殷微微垂首,“您既醒了,这事也不着急,我明日再带您去前头见大夫可好?”
张蕴和点头。
殷殷见她没再继续追问,试探道:“娘,咱们过些时日,和姨母一块儿离开定州好吗?”
“怎么?”
“您病了这么些年也总不见好,这次更是来势汹汹,把我和姨母都吓坏了。我想着,兴许是定州的大夫医术不精呢,咱们去别的地方,总有法子根治这病。”
殷殷言辞切切,张蕴和原本冷着的一张脸也不由柔下来:“不去京师就行。若你姨母愿意随咱们一块儿走,也好。”
没料到她竟会这般轻易地同意,殷殷怔愣了片刻才道:“好好好,咱们不去京师。我先问问姨母的意思,再想法子去办路引。”
话还没说上几句,张蕴和便称乏,尽管未到杨绍所说的一刻钟,殷殷也不好再留,只好服侍她歇下,转身往外走。
路过桌案,上头以镇纸压着两三张纸,殷殷拿起来细看了一遍,上头细致地注明了娘亲的病症、目前最需关注之处以及可能的病因,并工整地誊录了一遍目前所用的药方。
她感激于杨绍的尽心,但毕竟在沈还面前撒下了不识字的谎言,生怕暴露,只得将纸笺放回原处,装作未曾发觉。
沈还和杨绍在廊上低声说话,她抱着袍子走出来,先向杨绍道谢:“有劳杨大夫,多谢您费心。”
“沉疴难医,姑娘心里有个准备,不会那么快药到病除。”杨绍说尽实话,又宽慰道,“但暂且压制症状,减轻些痛苦倒不难,不必太过挂心。丁娘子那头的解药,我尽快理出个头绪来。”
他说得郑重,殷殷实在没有可以谢他之物,只能向他再行了一礼。
杨绍端着药材退下,廊上只剩二人,殷殷斟酌着开口:“已到宵禁时辰,大人还回蒋府么?”
“回。”沈还看向飞檐上成串坠下的雨水,声音中不含什么情绪,“衣服穿好。”
她只得又将外袍披上,紧跟在他两步开外往外走去。
菱花窗下,张蕴和收回目光,想要追出去问个清楚,但金针之效将尽,身子倦乏得厉害,只得强撑着回到榻上,握着床柱的手却用尽了全身之力……
知女莫若母,纵然殷殷装得再像个没事人儿,但在她这个亲生母亲面前,又岂会半分破绽不露?更何况,殷殷话中也有矛盾,前脚刚说大夫好心要替医馆做活偿债,后脚便说定州大夫医术不精要离开定州。
她花了十七年教养出来的孝顺守礼的女儿,竟敢在她的病榻之前满口谎言,更敢夜间与外男碰面同行。
方才她便闻出了殷殷身上沾染的栈香,只是不敢确定。如今亲眼所见,殷殷身上的外袍,分明就是男子制式,远远看着用料和纹样,更是金贵不已。
思及此处,她再支撑不住,猛地又呕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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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到西北角门时,更夫正巧敲过四鼓的梆子,时辰已晚,殷殷担心蒋正那头发觉,嗫嚅着向沈还开口:“大人今夜是否还要……”
沈还失笑:“不急这一时。”
殷殷脸上臊得慌,跟在他身后下马车,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在进致青园时,转头看了一眼她微红的眼眶,忽地问了一句:“暂且安心了?”
殷殷顿住脚步,低低“嗯”了声,语气里多少带了几分不自在:“多谢大人。”
“回去罢。”他留下邱平送她,独自回了院中。
邱平熟门熟路将她送回正院,将第二日的药交给她,她赶紧将身上烫手山芋一般的外袍解下,让他代为交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