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终究还是惊扰了他。
沈还停笔,隔着晦暗的灯火看过来,她赶紧垂手行礼,他目光落在她沾满细密雨珠的发髻上,并未质问她为何晚来,反而问道:“怎不撑伞?”
“怕被人发觉。”
“除了大门、二门处和薛夫人院里,旁的地方尽可放心。”沈还将笔搁进笔枕,目光却仍未收回。
殷殷主动交代起今日探来的消息:“蒋正今晨从府衙回来,狼狈得很,说是佃农状告蒋家不守契文,逼得佃农弃田而逃私渡关津。”
都是他再清楚不过的事情,沈还淡淡“嗯”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蒋正回来后便一直在找当初和佃农们订下的契文,意图看看能不能在上边儿动动手脚,我帮他找了一阵,在书架上寻到一本账簿,扉页上书‘庚辰’二字。”
沈还抬眼看过来。
殷殷暗掩下不自在,补道:“不过我看不明白是什么内容,只听他念了这‘二字’,便动怒将账簿抢回去了。”
昨夜蒋正未归,邱平已趁机又派人将正院翻检了一遍,并无所获,她今日所见自然不会是他要找的东西。
沈还哂然一笑,并未同她说实话。
圣上已忍了薛党多年,这趟差并不求快,只求一击必胜,时日尚多,他本来也不着急。
这事更不是必须由她去做,她既实在想借此来和他谈谈条件,他也就顺水推舟,由着她折腾,探得回来消息是好事,探不回来更没什么所谓。
“过来更衣。”
殷殷本已抬脚向他走去,闻言强行顿住,讶然问:“在这里?”
沈还足足愣了一弹指,才明白过来她在想什么,“噗嗤”笑出声来:“你若喜欢此地,下回便在此处也无妨。”
殷殷脸上烧得像冬日里的旺炉,一句“不要”将要出口,又惊觉此情此景下说这话实在太像撒娇,生生堵在喉间,差点憋得自个儿胸闷气短,只好微垂眼帘,以余光瞥了一周,才瞧见他身后椅背上搭着的薄氅,赶紧上前替他换下外袍,又将氅衣披上,踮脚去替他系颈间系带。
沈还低头去瞧她,瞧见她耳根处仍旧泛着点红,但面上已无异。
她素来恢复得快,装风轻云淡的本事堪称一绝。
他没再逗她,径自往外走去,走出去没两步,又回头看过来,吩咐道:“把袍子带上。”
殷殷从木施上取下刚替他换下的袍子,正预备叠好,便听他道:“穿上。”
她愣了一下,看向自个儿因淋了微雨而润湿的袄子,迟疑了下,正要推辞,一抬头见到他不怒自威的目光,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乖乖披上,同他往外走。
他却没有往卧房或者净房走,反而向后头走去,等出得致青园后门,一辆马车候在此处,车夫竟是邱平本人,殷殷不由问道:“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沈还没有说话,邱平自然也不会僭越出言,她没有得到回答,只能乖乖跟在沈还身后上车。
马车从西北角门出府,蒋府近日虽守卫森严,但毕竟是沈还的车驾,不敢仔细盘查,只例行让邱平揭开车帘粗略看了一眼。
为首之人的目光隔帘落在殷殷身上,好一阵后才向沈还拱手:“大人请。”
马车驶入长平街,马蹄在空旷的大街上惊起悠远的声响,一下一下地敲在殷殷心上,她着实坐立难安:“方才那人想必会将您带我出府的事情回禀给夫人,夫人那边……”
“她既送了你来我这儿,你自然任我处置。我要让你如何,她管得着吗?”
他这话说得自然,殷殷听来却颇不是滋味,自进蒋府以来,她的生死便一直系在他人身上,何况她人呢。
哪怕是供消遣,也不过送来送去,落得贵人“处置”二字。
明明也是良籍出身,为何居然落到了这般地步?
她微微埋首,长睫垂下,将双瞳遮住,面上仍旧半分情绪也无。
沈还懒散地一掀眼皮,瞧见她这模样,知她必然又不高兴了,不过一笑。
还得他哄着么?
岂不贻笑大方。
一路沉默,待马车在怡楼停下,沈还先一步下了马车,殷殷在后磨磨蹭蹭,他在下边儿等得发笑,这么着可都像他一个小厮在伺候哪位大家闺秀了。
“快点儿。”他自行先进了酒楼。
殷殷被他一催,拖着尚未完全养好的右腿加快步伐,等她跟进二楼雅间,沈还又径自从雅间后门出来,七拐八折地绕到了后院。
邱平右手撑着一把青罗伞立在后门,见沈还过来,上前一步撑伞,顺带将另一把尚未撑开的伞递给殷殷。
沈还脚步微顿,自行接过了伞柄。
邱平一愣,旋即会意退出伞下,让殷殷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