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还垂首,注视着方才替她买下的几身衣裳,沉默片刻,问:“打算去哪儿?同路么?”
“先给娘亲治病吧。杨大夫坦诚,说他不过多读了几本医书,有幸得大人看重,但行医年份尚短,经验不足,我娘病得重,他暂还做不到根治,让我另寻名医。”
殷殷说完,安静了片刻,才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不去京师,自然不与大人同路的。”
“好。我让人备车辆马匹,名贵药材带上些,以备不时之需,银两衣食自也不必你操心。路引上我会加盖印鉴,沿途驿站关卡见到都会关照,若有要求,尽管提就是,需要护送也是,不必客气。”他顿了顿,又说,“蒋家的事,你也不必再怨我,我说过,这点儿小愿望,我总不至于不满足你。”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这话缓缓说来,将方才那点旖旎的绮念打碎得彻底,留下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殷殷注视着他,平心静气地说:“多谢大人这些时日的照顾。”
马蹄惊起空空声响,这两日只要不是在他跟前伺候的时候,她的心绪总是格外平静。
至多四五日,他就要返程,她用来消遣的价值自然也就尽了,一切尘埃落定,她也终于可以远离这些是非,过上从前那般安宁的生活。
甚至,四处关卡都会卖四卫营统领的面子,求医或是定居他乡,都比从前要容易上千百倍。而他出手自然是阔绰的,余生或许都不必再担心囊中羞涩,再不用像此前一般,为几两碎银将自个儿折腾成这般狼狈模样。
离开定州,姨母离了那些闲言碎语,兴许也不用再像个刺猬一样活着,脾气也能变得温和一些,日后她俩兴许也能少吵一些架,娘亲也不必再为她俩而头疼。
这些回报,其实远超当日她簪上那支五兵佩时所能有的预料,以至于她一时不愿意去想,如果没有他当初的临时起意,她是不是也不用经历这些风波。
毕竟,如果真要这么算,那是不是错得最厉害的人其实是她自己,如果当初她没有主动搭上蒋家,更不会有后来这种种。
往回看,不过是,一步错,步步错。
追忆过往并无益处,眼下她只愿期待往后无波无澜的生活。
至于往后的日子,除了一帆风顺,她一时竟不愿意用其他词来形容。
她极轻地笑了一下。
笑意很浅淡,绽在她这五官明艳的一张脸上,仍有一种摄魂夺魄的美。
像是早间微雨下的山茶,娇妍得叫人挪不开眼。
这似乎还是他头一回看见她笑。
沈还微怔,原来,冷艳的美人笑起来,也是比不笑时更美的。
感受到他的目光,那笑意便慢慢凝了下来,殷殷没有转头看他,只侧目去看窗外的景致,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大抵,也是她最后一回这样看一看定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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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一处僻静小巷外,沈还正准备下车,忽听她问:“大人,我能借您马车用用么?”
“怎么?”
殷殷唇角弯了些许:“您不说至多四五日便要走了么,我想回家收拾收拾。娘亲和姨母的好多东西还在家里呢,我也不好自作主张替她们扔掉,随身之物,也不想假手于人。”
沈还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一时没有出声。
殷殷以为他不同意,赶紧补道:“现下时辰尚早,我会在酉时前回来的,大人通融一下?”
见他依旧不做声,殷殷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袂。
沈还失笑,她求人的时候惯来就只会这一招。
“我陪你去吧。”
殷殷手顿住:“您不处理公务么?昨日外头吵闹,想必又积压了不少。”
“过去看也是一样。”沈还懒得再和她费口舌,径直吩咐车夫启程。
殷殷迟疑片刻,缓缓收回手,不死心地再劝了一次:“寒舍简陋,恐怠慢了大人。”
沈还没出声,半阖双目,似在闭目养神。
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殷殷知再劝无益,一时有些恼自个儿为何不等他进了新居再提这话,但眼下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收了诸多心思,沉默地看着马车驶向城西。
永安坊并非城西最贫困之地,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也是市井小民聚居之地。窄小的巷口阻碍了马车的行进,二人只好下来步行前往。
两侧夯土房排列凌乱,路面泥泞不堪,连着几日阴雨,水凼与寸许深的淤泥遍布,殷殷斜觑了一眼沈还脚上纤尘不染的织金云锦朝靴,讪讪道:“大人要不还是先回去吧?”
沈还伸手接过车夫递来的青罗伞,将她遮入伞下。
他这份久居高位的凛然气势,自然而然地让人对他毕恭毕敬,但其实,这些时日下来,倒也发现,他本人并不是个太拘于虚礼的人。
更何况,有一再有二就容易多了,殷殷比上回要坦然得多,由着他遮住斜风细雨,一并往巷子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