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泪滴滚落在她掌心,张蕴和也跟着啜泣起来:“是为了娘这病是不是?”
殷殷慌忙去替她擦眼泪:“娘,您别哭了,是我自个儿选错了路,与您无关。”
张蕴和缓缓止住泪,轻声问:“他待你怎样?”
“算得上很好。”殷殷略显迟疑地作答。
“就因为这样,你就要随他回京?”
张蕴和苦笑了下,窗外分明就是她们五年前出京的路,东北方向那座高耸入云的木塔,当日尚还稚嫩的殷殷拿手指着,喋喋不休地同她说了半日,直至船行过再看不见了,都还恋恋不舍,她又怎会认不出来。
张蕴和拿手帕包着冰凉的砚滴,以底座轻轻触向她的唇瓣,冰凉的触感令痛意消减了三分,殷殷茫然抬头去看她,听见她柔声说:“娘不是怪你今晚这行事,娘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若真同他两情相悦,私底下亲热些也是难免,人之常情而已。娘没那么迂腐,又没碍着旁人的事,怎会因此便怪你。”
“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样没有,他自然不会是想娶你。更何况,他也不是刚及冠的年纪了,家中妻妾子嗣的情况,你了解吗?让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回去,他把你当什么了?又打算怎么安置你?你都问过吗?”
第32章 “殷殷,等回京……
张蕴和连连发问,殷殷却只能摇头:“娘您何必问呢,您其实知道答案的,咱们现在这种境况,他这样的地位,又怎会对我……”
“那你当真对他有情?”
殷殷默了片刻,说:“不算。”
张蕴和只觉灰败无力。
“既如此,你怎能就这样随他回去?就算他眼下待你尚可,”张蕴和略顿了顿,方才那副过于狎昵的画面直直往脑海里钻,惹得她几乎都要站立不住,“以色侍人,色衰爱弛的道理你不会不懂。更何况是这样的门庭,只要他愿意,永远有源源不断的新人,他能待你好几时?就算如今嘴上说得再好听,情意切切又如何,一旦有更重要的筹码,也能立刻将你弃如敝履。娘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你怎还敢犯这样的糊涂?”
殷殷没有作答。
她幼时也曾日日目睹父母琴瑟和鸣如胶似漆,任谁见了也要称上一声小夫妻情比金坚,她被父母二人娇宠着长至十二岁上,父亲却突然要以平妻之礼迎娶新人。
前车之鉴在此,她怎可能糊涂到相信他能一直待她好下去,何况他们的开端本就已这样的不光彩。
从头至尾,她都清醒得可怕。
见她不出声,张蕴和收回手,站至窗前,冷声道:“既如此,还跪着做什么,下去找他去!”
见她当真动怒,殷殷终究只能老实交代:“是我先求到他头上的,但他后来食言,要强带我入京。您知道,他这样的权势,又掌管着四卫营,便是称上一句耳目遍天下也不夸张,我是不愿意随他入京,但若我一人要逃,纵吃些苦头也无妨,就算失败也算为自己争取过一回,可……”
张蕴和倏地怔住,殷殷这样的性子,又怎会心甘情愿,她明明再了解不过。
唯一能令殷殷动摇的理由,怕只有一个,得罪四卫营统领这样的人,恐怕难免东躲西藏,殷殷怎会舍得她受这样的苦。
气血上涌,呼吸不畅,张蕴和手扶着窗棂支撑了片刻,倏地无力垂下。
殷殷觉出不对劲,抬头望去,瞧见她跌落下来,忙起身去接,将人搂入怀中。
身子本就虚弱,杨绍尽心尽力,才令她醒来一回,原本想着要和女儿说上几句话,问清楚上回的事。谁知醒来已在船上,分明是入京的路,又见不到人,丁层云支支吾吾不肯说,她心内愈发生疑,趁着丁层云去取药的间隙,悄悄下楼,就撞见了那一幕。
强撑了这么久,情绪波动又大,难免精力匮乏,她勉力将眼睁开一半,瞧见殷殷那张布满急切的脸,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若当真如此,你便别顾及娘,纵只有一线希望也要试试,拖上些时日,兴许新人补上,他便也就将你忘了。否则,若亲眼见你这辈子毁在他手上,娘这病纵算是治好了,也绝活不了几日。”
她这话说得艰难,几近一字一顿,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眼下却还是强撑着看向殷殷,痛心地问:“奚儿,你肯不肯最后听娘的话一回?”
从记事起,母亲在她的记忆中便一直是个温婉的人,说话行事永远宽和有礼,但她再清楚不过,母亲实则是个强硬又坚韧至极的人。
明明是极念旧情的人,但当年祖母一提那话,母亲便以无子为由自请下堂,和祖母、父亲据理力争,终于让二人松口,同意让她一并离京。后来她也曾亲眼见过,母亲在灯下反复翻阅当年与父亲对诗的诗集,但哪怕后来生活困顿,举步维艰,母亲也从未动过再向父亲低头的心思,甚至也决不允许她进京,生怕被误会回心转意。
她深知母亲虽然看似柔婉,实也有自己的傲骨和自尊,但同时,却也从未放下过当初那个曾惊艳过碧玉年华的人。
让母亲跟着进京,亲眼看着她倚赖男人的恩宠而活,时刻提心吊胆有朝一日会被始乱终弃,余生靠反复咀嚼旧日辛甜度日,无疑是在往母亲伤口上撒盐,活不了几日的话绝不是在同她说笑。
她一路安分守己,连登岸的日子都寸步不离地待在沈还身边,一点歪心思没动过,眼下已快到京师也从未出过岔子,沈还对她再放心不过,甚至连疑心也未曾起过,可谓时机正好。她本就想趁后日上岸时寻个机会离开,只是担心母亲的身子吃不消,偶尔有些摇摆不定。
眼下母亲的话说得这般重,她怎可能拒绝,心底最后一丝犹疑也消除殆尽,她含泪点头:“好,女儿听话,您放心。”
张蕴和闻言,最后一丝精气神也被抽走,终于克制不住地又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