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方谨垂手站在前列,只觉得后颈湿了一片。
若只是这严家祖孙来,他怎生都要带着族人将这财宝留下一半来,宗法大于国法,他严氏人多势大,纵是广陵知府都奈何不了他们。
可万万没料到,这严家九年前明明是犯下了滔天的贪墨巨案,为何九年后的今日,竟有天子保驾护航,亲临小小广陵。
此时此事到底是难办了几分,严方谨垂着手,声音里隐约有几分战栗:“嫂夫人骤然问起九年前之事,弟弟一时想不起来了……”
裴老夫人眉眼倒竖,一把鸠杖拿起又落地,显是回忆往事,气愤到了极点。
“那晚,你以姨娘要生产的理由,拒绝了我家老爷的恳请,其后更是躲到宝应去,可当真是同宗同族的好弟兄!”
“八年前,老身领着二弟的一双遗腹子,流落在山东,来来回回往你这里寄了数二十封信,了无音讯啊!严方谨,你敢说你一封没收到?”
严方谨一时无言,倒是一旁的广陵知府尤清全战战兢兢地说道:“裴老妇人,当年严方谨的确收到了您的来信,悉数送到了本官这里……”
在场的百姓闻言,都有些骚动起来:此人当真卑鄙!
尤清全看着一旁稳坐宝椅的陛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告罪道:“严老爷当年虽获罪,却曾为修缮广陵数千民居,臣于心不忍,便将这些信件隐匿了下来,只命人送去了六十两纹银……陛下恕罪啊。”
梁东序摆了摆手,叫他起身:“有情有义,朕赦你无罪。”
尤清全大喜,也由陛下的这一句话里瞧出了风向,这便厉声喝问严方谨,“严方谨,严家的家产该由严家人处置,这两日,本官数次责令你收手,你都置若罔闻,当真令本官痛心疾首。”
严方谨以及身后数人都只觉大势已去,纷纷跪地颤抖。
裴老夫人长叹一声,怒斥严方谨:“当年老身向你去信求助,万没料到你非但不伸出援手,竟还向官府告发,卑鄙。”
她顿了顿,又向尤清全躬身致谢:“尤明府的六十两纹银,当年老身便收到了,这些银子悉数用在了一双小儿女身上,可惜终究回天无力……还是多谢明府大人了。”
事到如此,倒没什么可说可辨的了。梁东序的视线缓缓掠过这些贪婪无厌之人的脸,缓缓道:“严恪之女严漪漪,招赘女婿在家,承继家业,无可厚非,你这老儿当真可笑,何为外姓人?何为外姓人的血脉?爹爹的血脉亲近,母亲的血脉就不亲?歪门邪道!”
他冷冷出声:“将这个严家宗族的族长以及他的附庸全拉下去,痛打五十大板!”
御前护卫持刀上前,将这几人纷纷拖拽而下,这几人在陛下面前连冤都不敢喊,面如土色地被押了下去。
严家的领头人被拉了下去,哪些随之而来的严家族人个个都不敢吭声了,梁东序站起身,看了看高墙内那个硕大的宝箱,又看了下方站的密密麻麻的广陵百姓,最后才将视线落在烟雨的面上。
烟雨安静地站在娘亲和顾以宁两人的中间,稚柔的面庞上有几分委屈。
身怀宝藏,难免招来恶狼狼,总要想个过明路的稳妥法子才是。
梁东序心中有了主意,高声道:“裴老夫人、严烟雨听旨。”
裴老妇人和烟雨对看一眼,这便都安静接旨。
广陵的数万百姓也都安静下来,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听得陛下嗓音清朗,将此宝藏的归属说的明白。
“九年前的盐务贪饷案尚未分明,严恪的家产按例充公,收归国库所有。钦此。”
广陵的数万百姓骚动起来,都只觉得唏嘘:这一场闹剧闹下来,竟然两方都落了个空,最亏的,还是严家这一对老少。
陛下的旨意下达,广陵知府尤清全立时叫人将百姓驱散了开,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整个东关码头已然空空荡荡,只剩下严家几位了。
烟雨和裴老妇人倒还能经受住这个结果,顾南音却委实按耐不住可,看了看梁东序,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陛下,敢问为何要将严家的家产充公?退一万步讲,严恪有罪,可九年前已然罚没了所有家产,诛连了三族,如何连今日的宝箱都要收归国有?严家族人妄想侵占严家的家产,莫非您……”
她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可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在场四人都是自家人,烟雨和裴老夫人虽知顾南音素来是个爽直的性子,可万没料到她竟然能直言问出质疑。
因此,除了顾以宁站在一旁,清穆眉眼间略有笑意以外,烟雨和裴老夫人的面上便都显出了诧然之色。
梁东序感觉到了被揣测的委屈,俊秀的面庞上破天荒地笼上了一层薄怒,薄唇抿了一线,眼睛紧盯着顾南音,似乎动了气。
顾南音没觉得自己问错了,只平静地与他对视。
就在现场情势冷到极点,都在等待天子之怒时,忽听得梁东序缓声道:“严烟雨听旨。”
烟雨茫然而无措地看着梁东序,他冷冷道:“此宝藏运抵金陵龙潭宝库,由亲卫军看护,待严烟雨出降时,悉数以嫁妆之名义归于她的名下。”
烟雨和裴老夫人都吃了一惊,顾南音张了张口,眉眼间显出了几分歉疚之色。
梁东序紧紧望住了顾南音,眼底渐渐浮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水意,他强撑着,冷冷看向烟雨和顾以宁,道:“我同你们娘亲生了气,眼下是呆不住了,谁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