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临窗坐着一位温婉妇人,生就了一双瑞凤眼,鼻梁秀挺,她见妇人上了车,微微抬起头,那娇弱的姿态,像一株插在瓷瓶里的银芽柳,清秀淡雅。
“几时能通行?”她问,有些微的焦急。
那妇人便笑着说快了,“……奴婢方才打听了,那下头正清障的,是彭城大长公主的护卫,从昨夜忙到这一时,眼看着路就通了。”
温婉妇人闻言,眼睛才有了点笑意,“……同老爷约了午间一道儿,去惠济寺里求签,可别误了时辰。”
那妇人点头应道,“是了,姑老爷最是守约,倒是您时常懒怠——晚间不还说要去珍珠泉泡汤?”
她说着话,却瞧见自家夫人似有不高兴地瞧了她一眼,立时便醒悟过来,拍了大腿道:“您瞧奴婢这记性,总是叫错……”
那温婉妇人说了一声你啊,便又细心叮嘱了她一遍,“……老爷温良淳厚,你们也不能可着性儿欺——他不计较称呼,你们却不能不注意,姑老爷同老爷一字之差,可听起来却天壤之别。”
她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流露出一些眷恋来,“宣州那地界,不似金陵这般开化,他为了能同我在一起,不顾世俗的眼光,甘愿入赘我程家八载,单单这一宗,我就得护着他,敬重他。”
那下首的妇人唤做收夏,此时默默地听着,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夫人是当今太师、内阁首揆程寿增的次女程珈玉,十八岁时嫁了大理寺卿童茂学之子童郗问,生育两女一儿,后因童家犯了案,流配前月,程寿增动用关系为女儿办了和离,将女儿同三个外孙捞了出来,之后便一直待在娘家。
九年前,姑老爷盛实庭从宣州进京赶考,在殿试高中一甲第六名,点了翰林院编修,其后老太爷在府中宴请门生时,夫人对姑老爷一见倾心,二人历经千辛万苦,终成了一对神仙眷侣。
收夏知道夫人对姑老爷情根深种,自然要顺着她说,这便点着头说是。
“……谁说不是呢?老爷那时不过二十五岁,长相气度又是一等一的好。娶亲当日,骑着高头大马打长干桥上行过来,直惹得小娘子大婶子争着看。”
程珈玉回忆起往昔,只觉得甜蜜漫上心头,“是了,若不是他家境清寒,一心苦读圣贤书,又哪里能同我成就这样一番姻缘?”
她叹了一息,“我比他大了三岁,又拖了三个孩子,对他也有些抱歉。”
说话间,路便通了,马车缓缓起步,往狮子岭里进了。
收夏觉得自家夫人实在有些妄自菲薄,温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金陵城里同夫家决裂和离的,有许多,有再嫁的,也有高嫁的,凭的都是两人之间的情意,谈不上抱歉——再娶的男子比比皆是,奴婢可从来没见人家有什么不好意思。”
程珈玉觉得她说的话不入耳。
收夏自打嫁了人之后,说话便直白了许多,程珈玉近来不爱带着她出门,今日一向服侍她的展秋,家里老娘害了病回去了,才叫收夏跟着。
她便拿话点收夏,“你这般说,是因着你比你男人小了三两岁,若是你比他大几岁,瞧你还说不说出口。”
收夏却笑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程珈玉便不想同她再说了,闭上了眼睛养神。
好在一时便进了青藜园,门前却并无人迎侯,程珈玉便觉得有些奇怪,再驶进正院后,便见门前站了许多人,见夫人来了,齐齐躬身问安。
程珈玉不免忐忑起来,问了一句老爷呢?
夫人问了,却没人敢回话,程珈玉慌了神,提了裙便往正厅里进,迎面撞上了盛实庭身边的长随盛适。
他见到夫人,一下便跪下了,凄怆道:“夫人,大爷昨儿不见了,老爷闻听此事犯了晕眩的旧疾,这一时将将缓过来。”
程珈玉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她一心牵着儿子程务青,另一心却又担心盛实庭,只觉得心痛的无以复加,直往卧房里去了。
将将踏进了卧房,便见自家夫君正扶着桌案站着,面色苍白如纸,因着了霜色的常衫,其上竟有点点血渍,整个人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程珈玉见状只觉得心疼,这便扑过去,抓着夫君的手臂,颤着声问他,“身子可要紧?快坐下。”
她回身斥责长随,“老爷咳了血,你们干什么吃的?快去请郎中。”
盛实庭双手上移,将她的手握在手里,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凝结了痛楚。
“夫人,阿青他不知所踪,我对不起父亲和你啊!”他说着咳了几声,声音喑哑,“昨夜蒙蒙宿在了公主别业,为夫想着陪一陪双亲的牌位,在房里待了许久。未曾想下人来报,说阿青不顾阻拦,往后山去了,一直到深夜都不曾回来,后来便见着了他身边那个叫白练的婢女,已然没气儿了。”
程珈玉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来,她手足无措地问道,“现下可有消息?”
“已然派人去搜山了,到晚间应会有消息。”盛实庭又是几声咳嗽,眼神显出懊恼来,“父亲命我守好阿青,我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嘱托……”
程珈玉流着泪,心痛不已,往夫君的胸膛里偎了偎,声音颤抖着。
“大理寺把青儿列成了行首案的首恶,上门拿了几次,都叫爹爹给撵了走,这一时怕是出城时便走漏了风声,叫人给盯上了。”
盛实庭颓丧地坐了下来,牵了自家夫人的手道:“……时也命也,我已然派了五十多人去搜山,若能寻到最好,若是寻不到,怕就是落入了官府之手——倒也不怕,最怕是落入了有心拿捏我与父亲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