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保了几遍临涂释比的鼻息已经彻底消失,才宣告道:“首领告罪自杀,护好王子与其母,从左翼突围。”
吴氏牵着吴苦站在他身后,眼眸低垂着,看见面前的尸体,也只是把手牵得更紧了些。
她出城后在羌人营帐外徘徊,就被这个男人带了进去。他一眼便认出了吴苦的身份,并做下承诺。
“只要你聪明些,我会让他坐上羌人首领的位置,你也能安稳地活下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氏捂着嘴不敢出声,生怕惊动其他的士兵,却看着他大摇大摆地拎起临涂释比的尸体,在营帐里走了一圈。
“天神感念我们虔诚地日夜信奉,送来了新的王,他会有鹰的敏锐和神的仁慈,带领我们继续走下去。”
还有些躁动的士卒们在听完这句话后都安静了下来,他们注视着说话的人割下前首领的头颅,然后默契地散开,围着吴苦与吴氏,一步步地向左移去。
在退出大宁军队包围圈的那刻,临涂释比的头颅被留在了地面上。
……
顾仪在将领的簇拥下走进了禺山城。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暮色渐浓,绯色下的禺山城显得很苍凉,血腥味、臭味、尸体腐烂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墙根下泛出暗红色,
虽然已经打扫过一遍战场,但有些痕迹是一时间无法除去的。
进城门后第一眼看见的是放在牌位前的头颅,许多百姓围着放牌位的祭台,祭拜着死去的亲人。
头颅是临涂释比的头颅。
他死不瞑目,面孔狰狞,没有一个人畏惧这个死物,甚至想上前啐一口唾沫。
岑观言和方郡守率领禺山官员在府衙门口迎接。
“禺山太守岑观言,禺山郡守方寒泉携禺山城所有下属官员,在此迎昭和长公主、中郎将等。”
岑观言率先行了跪拜礼,后头的官员也跟着一同学着行了个礼。
顾仪抬起手,示意众人起身。
“劳累诸位守住禺山。张肃张将军分兵去了羌人王庭,还有几天应当能回禺山回合。”
她朝面前的所有官员回了个礼,说明了另一支轻骑兵的去向。
她在远处看围城战时,猜出羌人阵营在被内外包围时发生哗变,连临涂释比的头颅都献了出来,便吩咐在左侧留了个突破口,先放羌人残部离开。
虽有大军到此,也无法彻底将羌人斩草除根,不如放临涂一支暂且回去,与其他羌人部落先制衡着。
岑观言一一介绍着城中的官员,顾仪则点了点头。
方才在所有等候的官员里,岑观言显得尤为显眼,虽消瘦了很多,眉目依旧俊逸,不像刚经历过战火的人。
他极其平静地,不带一丝情绪地讲述了整个经过,在周遭人都义愤填膺时,他显得有些过于理智,理智得不近人情。
听着前头青年清朗的声音,她露出明艳的笑:“岑卿在禺山做得不错。”
“臣向殿下承诺过,万死不辞。”岑观言垂眸回道。
他在守城时总会想起长公主殿下,相信她能从党争的漩涡中脱身,让援军来救援禺山。
可没想到,殿下会亲至禺山,甚至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即便那只信鸽没能飞去传递消息。
他蓦然心有些跃动,只能低下头整理好脸上的表情。
方郡守正与顾仪攀谈着,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赫赫有名的昭和长公主。
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第一眼看上去只是一个生得极美的女子,艳丽得带着些锐利,像西北出产的沙漠玫瑰,望之是花,靠近了便会被晶石的棱角划伤。
方郡守无法用语言形容,只觉得若是长公主生在禺山,儿郎们都会踏破门槛去求娶。
“殿下真是好眼光,观言可是本次守城的大功臣,奇计频出,亏得有他,禺山才能坚持到援兵到来。”
他不吝啬对岑观言的夸奖,在方郡守看来,岑观言的功勋远比他重要。
他早就厌恶了乌烟瘴气的朝廷,也没有投身于救国的勇气,只要一直在禺山守着,也别无所求。
而岑观言不同,他有仁心,也有杀心,左手拈花可救黎民,右手执剑可除奸佞。
“方卿也劳累了,待本宫还朝会按功行赏的。”
顾仪顺口寒暄了几句,吩咐随行官员将带来的粮食暂且拿去救急,再下谕旨从周围县郡调些物资过来。
岑观言终于缓过神来,拿出整理好的数据递给顾仪,关于本次守城战中用去的武器,死伤的士卒人数,损耗的药材、铁器、纸张等等,都列得一清二楚。
顾仪轻笑一声,接过熟悉的纸笺,浏览后交还给他。
“岑卿可不要将死字挂在嘴边,本宫可看见今日你守城时剑都快架在脖颈上了。”
她转身向后,与岑观言擦肩而过时丢下一句话,话里带着些揶揄的笑意。
随军的官员都暂时在城里驿站住下,虽说驿站也已经不成样子,能拆的都拆了守城去了,只能临时装点一下,摆了几张仅剩的卧榻。
岑观言用完晚饭后想去寻顾仪,说一说吴氏的事。
他朝叫月打听了几番,才在城墙上发现了顾仪的身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城墙上还有一个人,是同姨。
晚风寒意深重,顾仪披上斗篷才敢在外头走动。
她原本是想看看百姓生活得如何,走过禺山的街巷,猝不及防地遇上了一张熟悉的脸——纪月瑶。
“纪小姐?”顾仪第一次遇见真正的纪月瑶,虽说岑观言记录的过程里也提到了她的功劳,却是出于保密,隐去了姓名,免得有心人顺着名字翻出当时容州的事,
眼前的女子很自由,想飞出牢笼后轻松自在的鸟雀,是顾仪在幼年时最向往的自由。
到长大时,她拥有了可供自我操控的自由,又有了更加渴望的事物。
“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如今,喊我刘瑶便是。”刘瑶福了个身。
顾仪:“其实本宫一直想知道,你当日离开的原因是什么?”
“我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名字,不是冠上别人的姓氏,从此成为众人口里的苏氏。”
她低声地回答着,不由得说出了她藏在心底的秘密,有些天真的,令人发笑的原因。
“刘瑶,那你愿意跟着本宫吗,能继续拥有你的姓名,还有更多其他的东西。”
刘瑶看着长公主的眼眸,忽然有了想流泪的冲动。
后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阿瑶,你可别忘了还有我这个老师。”
“长公主殿下,可否与我去城墙上一同看看风景?”
片刻后顾仪与那位自称是刘瑶老师的中年女子,在城墙上攀谈了起来。
寂静的夜色中,她用粗糙的手指,指向天空中黯淡的星辰,它灰暗得近乎无法看见。
“哦,指错了,殿下的情况还没有这么糟糕。”
指尖微微右移,指向另一颗明亮的星,“闪耀于苍穹之上,实则很快就会坠落。这是我游历四方时学来的知识。”
“殿下没有想过去改变吗?”
顾仪有些惊讶,也仅仅是一些,面前这个人给她似曾相识的感觉,又不完全相同。
“我命如此,早就接受了。”
从一开始的不忿到平静,到接受痹痛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她花费了很长时间,去抛弃她的愤恨,已不会在想起时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殿下,看来对于你自己,你似乎真的不清楚。”中年女子淡淡地开口。
“坠金之毒,长久服之伤身伤寿,发作时有如胸痹、畏寒。殿下身上的毒,看样子服了三年吧。”
她又打量了一遍顾仪,摇摇头说道“时间太久,我也不知怎么能解了。”
如晴空鸣雷,顾仪楞在了原地。她听见自己发出声音:“那你先前为何要问我?”
“想看殿下希望破灭后的表情?可惜,我应当是看不到了。”
戏谑地话从中年女子中说出,她像失去了乐趣似的,叹了口气。
“殿下如此聪慧,应当明白事情的始末了。”
晚风依旧,顾仪紧紧地拽着裙腰上系着的苍璧,几乎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第34章 真相
四年前, 是顾伦出生的那一年,也是先太后逝世的那一年。
当初先太后为了留下一个子嗣,不至于皇位无人继承, 只能从旁支中过继。原本身体还不错的先太后生下顾伦后,缠绵病榻, 乃至撒手人寰。
随后是先帝,在一年前突然病重,原本的小毛病一月间几乎把他压垮。
“昭和,朕一病难起, 你与阿伦要互相扶持, 大宁才能长盛不衰。”
先帝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顾仪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啜泣着答应, 只希望父皇能安心养着, 莫说些丧气的话。
卧榻上的先帝病容憔悴, 形销骨立, 再好的药材也留不住他的性命。太医日日地配着新的汤药, 针灸也从没断过, 都阻挡不住生命的流逝。
每一天过去,先帝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先帝昏迷时嘴里会不断地呢喃着一个名字“燕婉”, 反反复复地念着。
那是先后的闺名, 只有在亲近人口中才留着。牌位上刻的是皇后沈氏,史书上记的是沈皇后,连陵墓里的碑刻上都是沈氏。
偶尔清醒时会抓住她的手,一遍遍地摩挲着, “昭和, 你与你的母后最相似,是朕对不起你们母女, 如今朕也要寻她去了……”
他一遍遍地喊着昭和,却从不喊母亲为她取的姓名,带着懊悔和愧疚。
“回簪复转黛,顾步惜容仪。”是母亲最爱的诗,愿她有仪有容,顺利成长。
顾仪以为父皇在愧疚母亲的病逝,不忍提起和她相关的名字。
她轻声安慰着,在病床前守着,一如母亲三年前病重时一样,最后的结局也一样。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先帝驾崩的丧钟在京城响了三日,新帝在灵柩前继位,守孝十八天。
顾仪抛下所有的悲伤与软弱,拖着沉重的身体,去整顿朝局,护佑顾伦登基,每日都在与最后的死亡争分夺秒。
她拥有了幼时最向往的自由出宫,甚至能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比如江南烟雨,长风阔海,山间松花,可览世间万物。
可顾仪除了必要事宜再都没有出宫,她自缚于长乐殿内,沾满权欲和算计,用尽一切可利用之物,去达到最后的目的。
她有时会想,若到了黄泉下望乡台,逝去的父母会不会称赞一句她的能干?
在谜底被揭开时,顾仪立在了原地。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毒是先帝下的。
他拒绝了世家对昭和公主的求娶,不惜与纪家交恶,害怕她拥有夫家的势力,阻碍幼帝把皇权抓在手里。
他给予顾仪练手的机会,让她得以成长成寻常女子无法到达的高度,又在朝中孤立无援,只能扶持幼帝去走向更高的位置。
为了避免她滋长的野心,最终颠覆幼帝的皇权,他下的剂量让顾仪只能活到三十岁,刚好十四年,顾伦及冠亲政,顺理成章。
而昭和长公主就此因病去世,留下令人叹惋的传说。
就如当初昭和公主的美名传遍京城,最终只剩下了赞她昳丽容貌的歌谣,艳名冠京城。
一场精心的设计,一句完美的谎言。
果然,先帝从来不做无谓之事。即便在病重时懊悔愧疚,也从没有说清真相的打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的愧疚只是单单的愧疚,薄如纸。
“多谢您告知这一切。”顾仪平复了心情,指尖掐在玉璧上,也浑然不觉疼痛,还是微微带着笑意回了一句。
“殿下不愤怒吗,先帝为了幼帝伤殿下至此,算计你的性命,你还要继续护着他直到你生命的终结?”
“或者殿下能有更好的选择,比如在死前做些大胆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女子低语着,她的声音随着风飘进顾仪的耳里,无孔不入。
“这便不劳您费心了,不知名的观星人?”顾仪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或许最开始是为了先帝的嘱托,到后来只是遵从本心罢了。
“或许您的身份才是本宫更需要查清的东西呢,对宫廷秘事的了如指掌,对星文天象的精通,还有四年前的相遇,不是更值得我警惕吗?”
顾仪想起了似曾相识的缘由,四年前的京城南城,她后来再也没有寻到的女子。
现在遇见的女子比当年更加深不可测,只有在提到先帝时会显露出厌恶之色,即便她极力克制也掩饰不住。话语里带着恶意的引诱,像是很乐意看到顾仪去做出什么事似的。
“我一无名人,上不敬天,下不敬地,亦不敬君父,无亲无友无所求,赤条条一条命而已,也无甚好畏惧的。”女子轻笑着,转了个方向,看向夜空中的另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