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奴婢为您斟酒。”
绿衣侍女已走到了顾仪的桌前。
岑观言起身,在顾仪身边耳语了几句,引得宴上人瞩目此处。
“本宫不饮酒,倒是白费了这一壶好酒,喝了该身子不舒坦了。”
这酒里有什么她不能断定,反正不只是一杯酒,下的毒就要看夏嵩心里多狠了,是想一举斩草除根,还是想让她吃些苦头。
她笑得坦然,不接过那杯酒,任由绿衣侍女的手停在空中。
侍女向她投去恳求的目光,弯月似的眸子里盛着一泓水光,倒显得是顾仪依仗着身份欺凌一个斟酒的婢女似的。
“女儿家的,酒是该少喝些。”
沈期忽然出了声,解了僵持的局面。
夏嵩满意地露出笑容,故作自责地拍了拍头:“都忘了殿下与沈家主是舅甥,该罚一杯,我自饮一杯。”
岑观言沉默地坐在顾仪身旁,望着她熟练地演出欣喜中杂糅着忐忑,又偷偷藏住面上的笑等等一连串的表情,为她斟了一杯清茶,放在左手边。
宴席看着宾主尽欢,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却没有几人是在真正地享受其中。暗流涌动,各怀心思。
宴席结束后,岑观言拦住将要离开的夏嵩。
“夏知州,岑某有些事务不大清楚,还望夏大人不吝赐教。”
“岑大人尽管说,本官能帮得上忙的自然尽力。”
“此处太暗,何不去光下谈话呢,庭户厢房多,换一处比现在的位置好得多。”
岑观言难得露出这样的笑,与夏嵩攀谈了几句。夏嵩拍了拍他的肩膀,爽利地笑出声,两人去了另一边的厢房。
弃暗投明,改换庭户,是个极好的借口。
顾仪见岑观言计划成功,抬眸寻到沈期的位置,走到他身侧。
“沈家主不爱酒,可爱茶?”
“茶与酒,各有各的风韵,臣只是偏爱茶些。”
沈期不苟言笑,言语间不露一丝破绽,行了一礼,广袖垂下。
顾仪回了半礼,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从他手上接过一张小纸片。夜色昏暗,许多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们,在没有察觉异常后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沈期想离开,却被顾仪喊住,他回眸时透出些为难和不赞同。
“许久未见,既然沈家主爱茶,便与本宫去偏厅喝杯茶吧。”
她眼尾上挑,笑起来惊心动魄。灯下观美人,比寻常还要胜上三分。
沈期有些恍惚,眼前小辈的面貌明明是有些像先帝的,笑起来却与已逝之人很像。
她背着他做了坏事时就会这样笑,一笑沈期就知道又要给自家妹妹背黑锅,然后遭母亲一顿斥责。
燕婉最爱躲在母亲身后做鬼脸,等他找来时,露出灿烂的笑,天真而烂漫。
他似乎还能听见她清脆的声音,外人在时装模作样地喊“兄长”,私下里在叫他的大名,闯了祸便会喊“哥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随后轻柔甜美的声音响起,没有什么感情地对着他低声说了一句。
“舅舅。”
沈期无奈地应了一声,与她去偏厅,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相对而坐,门口还有侍卫把守,偏厅内有侍女沏茶,摆上黎州特有的糕点。
“殿下近来可好,身子瞧着瘦削,面色也苍白,可得好好注意身体了。”
长辈惯有的关怀,说出口语调平平。
顾仪靠在椅上,听窗外的更漏声。风声穿庭过,漏声催夜迟,水滴声响了好几次,她在心里数着,回话显得有些敷衍。
“不劳沈家主费心了。”
“黎州湿气重,殿下还是尽快回北方,年纪轻轻地莫要操心太多,积劳最易成疾。先太后已逝了,殿下再有个三长两短,臣有何面目见她?”
“沈家主慎言,本宫会活得很长的,倒是您还得补补身子,莫走错了路,追到前头了。”
“路自始至终不过一条,还能如何走,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顾仪拈起一块马蹄糕,略尝味道,蹙了蹙眉。
吃惯了岑观言的点心,都有些不适应其他人做的糕点了。
正想起他,有人轻叩三声门后,推门而入。
月色入户,人也如月色,偏生后面跟着个夏嵩。
“岑卿可真是谈了久,看来二位倒是投缘得很。”
顾仪似笑非笑,抬眸望着先进门的岑观言。
“殿下与沈家主看来也相谈甚欢。”
夏嵩语带笑意,扫了一眼桌上的茶水和点心。
戌时将近,人终究散了,顾仪冷冷地留了句“再会”,拉着岑观言回了那座小庭院。
弄影和苏复正收拾着室内的东西。
“岑卿看来谈得不错,他信你几成?”
顾仪压低了声音,弄影见状去门口守着,防止有人偷听。
“最多三成,没与我多说。”
第66章 情报
“夏知州希望看见我的诚意, 给了我一包药粉。”
岑观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封口处用粗绳系了个结,他打开后扇出一点嗅了味道, 只觉得有些呛鼻。
“看来那杯酒没喝,他还真是执着。”
顾仪早就料到了夏嵩的做法。
他错以为所谓昭和长公主不过一个心性天真的女子, 城府浅得能被他一眼看穿,而岑观言受她的权势地位胁迫,早有背叛的心思。
他才会想拉拢岑观言,以自由和权位相诱, 命岑观言暗中下毒。
可惜从一开始的离心和胁迫便是假装的, 夏嵩陷入了误区,自以为是地越陷越深。
“弄影那边如何?陪同你出门的柳叶可是夏知州的贴身侍卫, 没失手吧?”
弄影一拱手, 立在门边低声回话:“已谈好了, 奴婢将他打晕后去和城中其他暗卫接了头, 据他们回报, 一年前城中突然大量守卫调动, 再后来经常有百姓失踪,夏知州爱民如子, 为此特地增派了人手在城中巡视, 也将黎州城戒严,才逐渐好转。”
顾仪给予的指示,将监守弄影出门的侍卫打晕后,再与其他派往黎州的暗卫交换情报, 顺手还能往那倒霉侍卫衣裳里塞点财物。
夏嵩此人, 严于待人,宽于束己, 对旁人极不信任,只需一点破绽便能种下怀疑的种子,偏偏还是个自大的性子,认定的事只会越想越对。小甜柚敲可爱
若柳叶自认倒霉,没理会晕倒的那段时间,此人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不足为惧。若是他企图向夏嵩报告今晚弄影的异常,以夏嵩的吹毛求疵只会加倍斥责于他。
倘若这人倒霉到了极点,衣裳里的财物也被翻出来,恐怕也离被厌弃不远了。换句话说,被舍弃的棋子只有死路一条。
顾仪坐在梳妆台前,抬手拔下那根珠钗,珍而重之地包进梅花缎里,再重新收进妆匣,挂上一枚精致的锁。
她一头青丝散落,手无意识地抓了合浦珠璎珞,一颗一颗地数过去。
一年前,恰好和虚假兵籍一事对上了,黎州开始谎报征兵数,几乎没有往京城运送新兵,估计都留在了夏嵩自己手上。
至于民众失踪一事,还得缓慢思索。
“殿下,夏知州必定有依仗,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几乎算与朝廷撕破脸面了。不知沈家……”
岑观言整理着脑海中散乱的思绪,在宣纸上顺手写下几行字。
顾仪想起还藏在宽大衣袖中的纸笺,也不避讳岑观言,喊着他一起看看上面的内容。
“事出有因,速离黎州,危。”
她眉头紧皱,来回翻看了几遍,也不见其他的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晚上顾仪与沈期闲聊时也是如此,他只劝她早些离开,其余一丝都不肯透露出来。
“殿下,臣今日夜宴时与看守庭院的一名侍女聊了几句,她口风很紧,只说夏嵩不好伺候,心性暴躁,与我抱怨了几句。”
苏复守在门的另一侧,神态恭敬,只是男子的嗓音与穿云惯来喜爱的青色宫裙完全不符合。
“人多时,靠近去多看了几眼侍卫的刀刃,刀锋极亮,鸣之如胡敲,像是精铁改造过的。”
顾仪若有所思,看着岑观言提笔加上“刀刃疑为精铁”一句,忽然闪过一道思绪,挥了挥手示意两位侍女现行离开。
“今日麻烦几位了,和外头的侍女说一声,本宫今日疲累,早早就寝,弄影和穿云去偏厅,岑卿留下。”
弄影应了声“是”,出去后小心翼翼地将门掩紧,与苏复一同离开内室。
“岑卿,那药你可识得?”
顾仪安心地半卧在榻上,有些疲惫,望着顶上的房梁。
“只闻得出有几味毒性峻烈的,不知混在一起是何药效。”
岑观言又撮起一丝,再嗅了一次,闭着眼细致地分辨其中的味道。
“下手还挺狠的。”
顾仪眼中寒光一闪,语气平淡。
又不知是第多少个想要她命的人,除了最初的那个,再没人得手过。
“算了,先休息吧。”她绕到书桌边,未着鞋袜,赤足立在他身边。
岑观言正将那一小包药粉束紧,放在一侧的桌上,再把沈期的纸条燃在烛火上,直至剩下一堆灰烬。
“殿下,莫要着凉了。”
他露出惯常无奈的笑,劝殿下先将鞋袜穿上,掩住眼底神情。
他隐瞒了一件事。
夜里风声婆娑,却吹不进严丝合缝的窗里,烛火通明,夏嵩与他坐在偏厅中,看嫩茶尖在沸水中上下翻腾。
岑观言不说话,还是对面的人先沉不住气开了口。
“岑尚书可谓青年才俊,怎的来了黎州这种偏远地方?夏某也在这盘桓了许多年,日子久得看不见头,还期盼着哪鈤能调回京城呢。”
“殿下有命,不得不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岑尚书如何看长公主殿下?夏某也好摸清楚殿下的脾性,投其所好,也能打通些关系。”
岑观言忽地笑了一声,抬眸时眼中的温和褪尽,难得染上一丝暗色,在夜间的灯火下显出些许冰冷。
“夏知州,都到这便不必再卖关子了吧?”
他嗤笑着,夏嵩有些坐不住了。
“岑尚书可值得本官信任?”
“若夏知州信岑某,自然可信。今日的态度岑某早已摆明了,只看您愿不愿抛出一枚筹码了。”
夏嵩见状也不拐弯抹角,起身倒了杯茶,推到岑观言面前。
“本官看得出岑贤弟受制于人,也有法子可解你的困境,只要贤弟施以援手,做些小事就好了。”
“夏知州,既然是筹码,还是拿出些实际来,您空口承诺,我如何敢信呢?”
岑观言冷笑着,也不接过那杯茶。
“药粉,本官知道贤弟当有办法的,至于后来的事便是贤弟的机遇了。”
夏嵩拿出那个布包,伪装的祥和笑意消失,露出狰狞之色。
他原本想着或许能糊弄过这位长公主,哪知她今夜如此不识抬举,抢了他的主位,也不肯喝那杯酒,只能除之而后快了。
眼前的青年男子受制于人,长期的屈辱会滋生他的仇恨,他会成为自己手中最好用的刀。
毒杀,杀人不见血。
岑观言接过布包,也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随后露出和煦的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知州,合作愉快。”
“贤弟客气了。”
夏嵩站起身,靠近他耳边低语了一句:“贤弟若是舍不得这般美色,大可在黎州寻些相似的带回去,只是这带刺的花,还是尽早除了好。”
岑观言脸色淡然,心下一惊,开口已平静如水:“起先便是她伤了我,即便再美,终究也是我的仇敌,一生之敌。”
他以为爱意隐藏得极好,流言只是旁人编排,哪知会被夏嵩看穿他的情意,演出一副愤恨执着的模样。
夏嵩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出门去寻长公主。
在顾仪与沈期闲聊的偏厅,分离时夏嵩的眼神极其狠辣,深意流转其间,凝视着两人携手离去的背影。
岑观言总觉得遗忘了什么,反复思忖后,向殿下隐瞒了最后的一段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