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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从京城离开的那日,天气有些回暖。
明面上长公主的车驾要往南方三州都走一遍,为掩人耳目,顾仪最终还是决定从黎州穿过,到台州,再从华州绕回京城。
像去往容州的那日,顾仪悠闲地坐在马车内,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正襟危坐的岑观言。
随行的宫女内侍见怪不该,侍卫中有几个倒是侧目而视,对京城中的传言又多信了几分。
黎州多蛮夷,京城传说黎州外瘴气环绕,触之易病,只有不被重用,或是被流放的罪人才会常居此处。
黎州知州,名夏嵩,三年前因触怒天颜,经陆司空谏言,最终被贬谪至黎州任上。要算上刚过的年节,这已是他任上的第三年,从先帝在时便在,直到如今也无人接替,只能一直劳烦这位知州盘桓此处。
顾仪和岑观言都叹了口气。
长期不予调动,最易在管辖地区盘踞,形成自己的势力。
故在见到夏知州前,心上已带了五分警惕。
到黎州时是正午,越往南走,冬日里的风也带上湿热的味道,掀起遍地的落叶,减了几件京城来客的衣物。
顾仪畏寒,还是披着梅花缎斗篷,末尾绣了几针竹叶。
她掀开车帘,看黎州城。
旭日当空,城池雄伟,不是想象中南方遍地的烟柳画桥,城门古朴端庄地立在天空下,城墙上的防御工事修建得很完善,甚至比容州这种边塞重地还要强上几分。
墙体上铁刺闪着森冷的光,顾仪错开目光,袅袅婷婷地下了马车。
夏嵩站在黎州官员中,上前迎接。
顾仪走在前头,岑观言放慢了步子,落后她一步。
在走进黎州城门时,顾仪似有所感,回眸望了一眼。
“夏知州,这城门修得可真不错,可见您在任时勤勉。”
城门似一张巨口,吞噬着送入嘴中的食物。
她走得坚定,岑观言亦然。
第64章 院中
夏嵩把来访的一行人安排在驿站内, 唯独问了顾仪:“驿站简陋,殿下可在府衙下榻,若肯赏光, 臣蓬荜生辉。”
顾仪站在驿站外,望着内侍们来来回回地搬着行李。黎州也有不少侍卫帮忙搭把手, 他们甲胄在身,手中挎着长剑,能窥见做工优良的剑身,于藏锋处寒光生辉。
“夏知州盛情相邀, 本宫怎好拒绝呢?”
她轻声笑着, 应了他的请求。
岑观言投来不赞同的目光,见顾仪答应后有些无奈, 几步并作一步, 跨到她身边。
“夏知州不介意添个人吧?驿站有些湿气过重, 岑某身有腿疾, 恐有些不方便。”
夏嵩摆明着不怀好意, 去府衙入住, 无异于羊入虎口。可殿下偏爱兵行险招,往危险聚集处去, 去试探那猛虎的爪牙够不够锋利。
府衙总算是显现出些江南的秀气, 檐角飞扬,木雕楹柱浑然一体。灰瓦白墙间,探出朱红色的门户,给人官府的肃穆之感。
夏嵩亲自引顾仪到了住处, 那里像是早就收拾出来的厢房, 两面隔水,唯有正门能进出。
“府衙中内流从中穿过, 殿下也可赏玩院中奇石溪流,若有需求,唤院中下人即可。”
他指着一侧的水流,眉眼温和,尽心尽力地介绍着府中景象。
“听闻殿下来巡查南方三州新法的推行情况,这几日正是繁忙的时候,府衙中也腾不出人手,殿下可否三日后再去下属郡县看看?”
“那便依夏知州所言吧,三日本宫还是等得起的。”
顾仪显得很通情达理,抛了个眼神给岑观言。
“对了,岑大人便留在这吧。”
夏嵩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点了点头,道:“接风宴酉时在正厅,黎州官员愿为殿下洗尘,还请殿下赏光莅临。”
他推门出去后,岑观言张望了外头无人后,将门关紧。
顾仪坐在梳妆镜前,翻弄着房间内的首饰,把玩着一圈璎珞上的东珠,低着头说话:“如何看此人?”
“进退有度,举止有礼,表面如此。”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内里的模样不由得知,话里暗藏着隐情,以及此处庭院,后不靠墙,左右靠水,不闹出大动静的情况下只能从正门进出,阻隔了殿下暗中出府探查。
“黎州定有变故,只是还无法知晓是何种变故。”
岑观言向来谨慎,也下了个肯定的判断。
“我猜得大胆些,他想谋逆。”
顾仪说得平缓,话语中的意思又似惊天雷鸣炸响。
“晚宴估摸着能见到沈家人,到时候便知道答案了。”
若是旁人,大概会以为顾仪话里的意思是沈家是她的母族,会告知她真相。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岑观言却清楚得很,殿下在此种情况下能付出的信任极稀少,她天然猜疑任何一人口中所说的事实,无论是下属,还是亲人朋友。
行事大胆,思虑谨慎,谋定而后动。
顾仪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便知道他明白了,露出一个戏谑的笑。
“这几日的饭食便劳烦岑卿了,还有夜里……”
岑观言听清了最后两个字,脸色忽地笼上浅淡的胭脂色,垂下眼眸抿着唇。
“夜里劳烦岑大人安静些,我睡得浅,易醒。”
顾仪调笑的声调落回平常,饶有兴致地望着岑观言的耳尖,那儿还留着一缕浅绯色。
她迈出一步,开了前头的门。门是紫檀木制成的,纹理暗沉,阴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透出些低调的雅致,
“殿下有何吩咐?”
院子里的仆役极为热情,听闻门开的声响,迅速聚集过来,行了一礼后注视着顾仪迈出的一只脚。
“室内没有茶水,哪位去倒些过来?”
一位绾着双环髻的侍女出列应了声,托着茶盘进了室内,将两只冰裂纹白釉杯置于桌面上,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
顾仪轻啜一口,露出些不喜的神色,很快压了下去。
“本宫来得匆忙,忘了把贴身宫女带着了,劳烦请个人去驿站传信,让弄影和穿云过来,把本宫带的容衣新芽也捎上。”
“许是习惯问题,这茶还是得她俩来沏。”
顾仪揉了揉耳后,摆出有些烦闷的模样,催促仆役们尽快去传信。
眼看着有人往正厅去询问夏嵩,她勾起一抹笑,晃得院中其他人的眼神不由得聚焦在她身上。
这位京城来客极美,举手投足是江南未有的风情,带着宫廷出身的高贵,看着便不好伺候。
一刻钟后,夏嵩亲自领着弄影和穿云进了庭院。
“是臣考虑不周了,还请殿下恕罪。”
他话说得诚恳,顾仪却在他眼底窥见一丝轻蔑和不耐。
“夏知州何罪之有,本宫只是在京城待惯了,换了口味有些不适应罢了,饮食是如此,穿衣也是如此,还得继续麻烦夏知州呢。”
顾仪带着微微的笑意,与穿云对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门再一次关上,夏嵩听见昭和长公主语带抱怨,朝那个名叫穿云的宫女说了句话:“本宫还是得喝你沏的容衣芽。”
是个从未听过的茶名。
夏嵩嗤笑一声,本以为来的会是朝中大臣,哪知道来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长公主,面上装得沉稳,内里还是天真,直到现在都没意识到局面不对。
“穿云,许久没见你如此了,近来事务繁忙,可是太劳累了?”
顾仪打量着手挽手的弄影和穿云,心知肚明穿云的脸下换了个人。
“主子说笑了,为殿下分忧哪来劳累,只是今日旅途奔波,怕沏不好您要的茶。”
顾仪传的话里有话,眼前人也是个聪明人,明白她要做什么。自容州假死后,她派了许多事务给他,倒是许久未见上一面了。
苏复不能揭下脸上的伪装,只能侍立一旁,不甚熟练地沏了杯茶。
“进府衙的路上可看到些什么?”
“守卫极多,超过了正常府衙的数量,装备精良,殿下也应当看得出来。”
顾仪和岑观言对视一眼。
“弄影,横江估计就关在这,有空可去四处找找,探清位置,先不必救人。”
顾仪吩咐道,从室内随手拿了张宣纸,毛笔墨汁吸得饱满,浓重地画了几笔。
夏嵩是个自大的人,因低谷时的自卑,生得意气风发时的自大,对他人的信任极浅,也存了试探她的意思,估计就把横江关在府衙里。
对方以为她在瓮中,可又是否知道,她是自请入瓮呢?
第65章 鸿门
晚宴来得很快, 夜色初显时,夏嵩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他轻叩三声门,也不等房中人的应答, 推门而入。
长公主侧卧在榻上,岑尚书手执一本书卷, 看封皮是这庭院原先留下的史书,他轻柔地念着前朝故事,榻上人却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哈欠。
两个侍女站立一旁,一人沏茶, 一人收拾着带来的衣裳。
弄影见人来, 迎了上去,语带焦躁:“夏大人, 奴婢能去黎州药店抓个药吗?殿下身子不好, 太医开了滋补的方子, 吩咐了一日都不能落下。”
夏嵩眼里流露一丝寒光, 笑意温和:“既是殿下要的, 便去吧。柳叶, 黎州城小巷错杂,你带这位姑娘去走一趟, 早些回来。”
顾仪从榻上坐起, 似乎是才察觉夏嵩未经允许直接推了门进房,面带愠色:“夏知州好生无礼!”
“叨扰殿下了,臣一时心急,沈家家主也到了, 想着他们与殿下是亲眷, 您会想尽快见一见。”
夏嵩说完后瞥见顾仪露出欢喜的笑意,像是极高兴能见到血脉相连的亲人, 有些期盼着将至的晚宴。
顾仪借口梳妆打扮,让夏嵩先前往设宴的正厅,随后关上了门。
“晚宴后岑卿可寻机会与夏嵩密谈,找个什么理由都行,按先前计划行事。”
“穿云可与府衙侍卫攀谈套话,可适当透露京城形势,尤其与新法相关事宜。”
她将长发顺手绾起,只插上一根珠钗,钗合两股,显出些锈迹,是旧人之物,能引久未逢面的人起遐思,再给她揭露真相的机会。
轻着粉黛,以口脂润上艳色,描一笔蛾眉,披一袭广袖流云衫,风情顿显。
顾仪望完镜中的自己,起身将手搭在岑观言手臂间,抛去一个带笑的眼神,得到他的回应。。
“走吧,可别让夏知州等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宴席摆在正厅,顾仪从院中的小桥上穿过,不过片刻就到了正厅门口。那里已有侍女引她朝里走,指明她的座次。
在夏嵩的下首。
笙箫管弦之声已然奏响,舞姬腰肢柔软,跳的是一曲绿腰。血色罗裙飞扬,在最后一个羽音落下时,缓缓落下。
烛火将正厅染得通明,几乎座无虚席。沈家人应是在右侧坐着,顾仪一眼便认出了右侧最前方的中年男子,他与先太后有些相似,眉眼尤其像,容仪威严,神色凝重。
她该称一句“舅舅”。
沈期在门开时,很快将目光投向了入门而来的女子,夏嵩事先告诉过他,昭和长公主将赴宴。
他望见女子斜插的珠钗,东珠上有刮痕,还是幼年时他经手的那支珠钗,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
这场景在幼年时曾见过,燕婉缠着他非要一支珠钗,又要和京城其他贵女不同。他拿着铜丝和凿剪类的工具,又从母亲的妆匣里挑了几颗成色最好的东珠,笨拙地穿进铜丝里,再扭成一股。
可惜,最后将收尾拧紧时,刀尖一滑,在花心的东珠表面留下一道划痕。他心疼毁了这钗,燕婉倒是不嫌弃,欢喜地抢过去插进发髻里,还向父亲炫耀她的新珠钗。
他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淡然地收回视线。
“臣夏嵩参见殿下!”
夏嵩领着黎州城一众官员行礼,沈期也一同起身,行了一礼。
顾仪骄矜地微点了点头,示意众人起身,打量着正厅中的宾客。他们神色各异,视线来回游移,最终带着些畏惧回到夏嵩身上。
她只当没看见,抬腿迈向主位,苏复在她前头将椅子擦拭了一遍,她才缓缓坐下,扬起一个挑衅的笑:
“夏知州不介意本宫坐你的位置吧?”
“殿下要坐,臣自然不敢介意。”
夏嵩方才热络的语气一下凉了下来,颇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坐在了顾仪下首。
顾仪应得敷衍,端起酒杯却不喝,从酒杯处望向沈家所在的位置,也没了初进正厅时盛气凌人的意味,眼眸微眯。
夏嵩终究是不能忍受有人站在比他更高的位置,在他被激怒的过程中,便会露出马脚。
比如现在,他的眼神不断地望向斟酒的侍女,虽掩饰得很快,还是显露出蛛丝马迹。
绿衣的侍女端着酒壶一路过来,来到了夏嵩的桌边,素手托住酒壶,浅笑盈盈地为他斟酒,手指不经意间掠过夏嵩的手腕,再很快擦过,留下一点意味不明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