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观言似是想起了什么不该想的文字,不敢抬眼去看人,垂眸跟在顾仪身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岑卿今日问得不错,那使者也不简单。你可看了国书里写了些什么?”
顾仪也没回眸,步子没停,向他问话,也不等他回答。
“一行字斜着看起来像一句暗号,我不敢肯定,只能走一趟看看了。”
她看文书向来仔细,那一行斜写的字并不起眼,也是无意间连在一起默念了一遍,才察觉有些不大对劲。
吴国中懂大宁文字的羌人极少,能准确用同音字代替,且不影响本来的表达意义,应当是出自真正的大宁人之手。
很容易想到的,是吴国太后。
顾仪走到回廊尽头时停住了脚步,思绪恰好停止,前面站着一个浅灰色的身影。
岑观言下意识地挡在顾仪身前,张望着前头突然出现的身影。
顾仪很快唤出他的名字:“古曹?”
那人听见声音时,回眸望了一眼,身形忽然拔高,从十二三岁的少年模样变成了近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面孔也换了一张。
顾仪是出太和殿时听见的名字,忽地想起幼年时玩过的拆字游戏,临涂吾楠原名吴苦,拆字法很容易联想到这个名字,也没料到竟然连脸面都是假的。
“长公主殿下,岑大人,太后处境不妙,只好铤而走险,在国书里动手脚了,劳烦二位来这一趟。”
他显然有些着急,语速飞快地讲了目前吴国的局势。
临涂戈手段很辣,位同首领,建国也是他先提出的,首领的权利已满足不了他,他需要一个国家来提供应有的崇高地位。
吴苦被扶上了王位,成为临涂戈的傀儡。吴氏从未接触过这类事务,即便她有勇气有狠心去达到目标,可还是在临涂戈手里败下阵来。
唯一预料外的是,吴氏在羌人部落时曾救过临涂戈一次,临涂戈总归还念着当初的一点恩情,没下死手,只是架空了太后的权利。
本次属国之事与大宁有关,临涂戈才去问了吴氏的意见,完善些措辞问题。吴氏才能趁此机会在国书里夹了暗号,再往使团里插进一个不起眼的少年。
第60章 黑白
古曹说完后急着先行离开, 怕离开时间太长,被使团发现。
才说着告别的话,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还有喧闹的人声,迅速逼近这方回廊深处的亭子。
“从后方向东拐, 尽量快些,遇人说迷路即可。”
顾仪话语平静,悠悠闲闲地挽起岑观言的手,眼神飘向出现在拐弯处的一众人。
不光是使团成员, 还有朝中的几位臣子, 和宫中的内侍,提着灯笼四处晃着。
焰火抖动, 晃至前方时照清了面前人的脸。
内侍慌乱地把灯移开, “奴见过殿下, 临涂大人说有位使团里的大人找不着了, 怕出些什么乱子, 奴就帮着找找人。”
他声音颤抖, 行着跪礼不住地道歉:“冒犯了殿下,还请恕罪。”
临涂右眼神四处打量着, 鞠了一躬道:“请长公主殿下恕罪, 殿下可看见一位十四五左右的羌族少年,他是鄙人带来见见大宁繁华的,恐在宫中冲撞了贵人,还是赶紧找到好些。”
顾仪笑意极淡。
岑观言站在她身前, 回了一个礼, 笑得温和:“使臣不必自责。岑某与殿下在此处谈些公务,的确是没看见有少年从此处经过。”
其余人的视线落在顾仪挽着的手臂, 皆是一惊,也没人说话,暗自同身边人交换了眼神。
流言不假,只是可惜岑大人青松翠玉,偏落进了温柔乡内的陷阱,落在了昭和长公主手里。
长公主自是生得极美的,岑大人艳福不浅,却难消受,还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临涂右刚想去别处找人时,后头跑过来一个瘦弱的羌人少年,一边跑一边招着手,到了跟前时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着:
“右大人!我去净房了,宫殿里好多条路啊,差点没找着怎么回来,和咱们那完全不一样呢。”
顾仪微微抬眸道:“看来使者找到人了,本宫就不多打扰,先走一步,使者不介意吧”
嘴上虽说着疑问,她却眼神示意着岑观言跟上,准备离开。
内侍拖长尾音喊着“恭送长公主殿下!”,鸿胪寺的官员将使团往宫门处带,临涂右揉了揉古曹的头,嘱咐他下回别莽撞。
夜色深处有月,悄然探出一丝光,落在宫殿的檐牙边。
长乐殿里,茶香缥缈。
“殿下身子不好,还是少喝些浓茶吧。若是请太医开些滋补的药茶,还能多少喝些养养身子。”
岑观言端走了顾仪面前的三秋杯,露出些不赞同的神色。
顾仪也没拦着他的动作,习惯性地晃了晃空杯,抬眸看着岑观言。
她说道:“年后需得有使者去吴国走一趟,若吴国太后站在我们这一边,可适当提供帮助。岑卿可有人选”
吴国聚集了羌人的全部力量,若是能将吴国太后扶上掌权人的位置,作为曾经的大宁百姓,她对大宁会有天然的好感。
至少可保近二十年大宁无忧。
岑观言思忖着,将脑海中的朝臣全过了一遍,从出身到性格,到个人能力,最终缓缓吐出两个名字。
“方卓,和杜荣。”
“户部推官方卓,和翰林院编修杜荣。”
“岑卿可真是不避嫌,两个都是你的同年,方卓是你在京城时的好友,杜荣是你在翰林院的同僚,似乎还在错讳案里推了一把。”
顾仪语带笑意,倒了一杯清澈的白水,起身站得离他近了几步,恰好能清楚地倒映出岑观言清澈的一双眼。
“观言,你不怕我说你徇私”
“臣心中想的答案如此,说出口自然也是如此。”
“方卓文采斐然,辞令通达,在户部才能不显,在出使吴国时应能起到作用。杜荣心智坚定,历风雨之后更显其贵,有报国之志,可为副使。”
岑观言说得很平缓,条理清晰地说明着每个人选的原因,抬眸望着顾仪,心下有些紧张。
“两人官位偏低,还差一个压阵的熟手。”
顾仪没有评价他的人选,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岑观言回答得缓慢而谨慎:“陆有衷,前司空大人,两朝老臣,可为使团正使。”
顾仪声音低沉,隐约透露出些冷意:“岑卿知道陆老先生做过些什么吗?”
“知道。殿下能放过宫监正,也能为大宁暂且饶过陆大人。陆大人是最好的人选,他有足够的经验,也足够纯熟去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且不会背叛大宁。”
岑观言执拗地抬头。
他知道这步已踩在了殿下的底线上,她最恨有人阻拦她的计划,倒向她的敌人,或者换句话说,背叛她的信任。
可最终岑观言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
他通过某个人沾染上了博弈,把自己作为筹码,坦荡地放在天平上,等待一个结果。
选择权彻底交在殿下手上,他低眉顺目,袖手立在一旁。
“观言,你的胆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大了,也不知是哪学来的。”
顾仪往后靠在椅上,并没有愤怒,反而带着笑意开口:“我答应你的请求,岑卿年后与我去一趟黎州,可不许反悔。”
岑观言抬头,面色温和:“殿下,只要您吩咐,臣自然与您一同去黎州,不必答应我的。”
“观言,你下次说话可以直接些,你是我的……”
顾仪的话头卡住了,不知该如何定义两人之间是关系,还是笑着靠近他,停在一寸远处。
“你是我所眷,不是我的臣下,不必拐弯抹角地试探说话,大可直接些。”
他想试探她的理智与仇恨,试探她对朝臣的恨,是否会影响对局势的判断。他爱她,也爱百姓,想着法子劝她暂时平静理智。
在朝中一手遮天,容易自大和膨胀。
顾仪轻啜一口白水,再回到原处。
“我不恨任何人,没有人值得我的恨,无论是谁。年后的黎州,记得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岑观言望着近在咫尺的殿下,不自觉露出一个笑,展颜得欢欣雀跃。
“殿下,臣会记住的。”
“岑卿早些家去吧,再晚些天色更暗。”
顾仪送走岑观言后,在栏杆边摆了张桌子,棋盘黑白纵横,她与自己下了一场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云子温润,坚硬,最适合不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61章 同归
正月十五, 百怠俱兴。
杜荣和方卓接到任命时还有些不可思议,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确定了手中任命状的真实。
他们恰好同处接的谕令, 携了手刚好一同去讨论出使相关事宜,顺便猜测着主使人选。
岑观言则准备去拜访前司空大人, 现乞骸骨在家赋闲的陆有衷。
陆宅在京郊,路途有些远,岑观言坐着马车颠簸了一段时间,才寻到了眼前低矮的房屋。
柴扉靴痕, 门前流水, 树木葱郁,野趣盎然。
他上前叩门, 出来开门的老者比先前苍老了许多, 鬓发如雪, 须长过颈。
陆有衷望见来人时有些讶异, 随即将简陋的门扉打开, 引来客进室。
“岑尚书寻老朽有何事清茶一杯, 还望岑大人不嫌弃。”
陆有衷坐着,神色极淡, 亲手倒了两杯茶水。
虽说是亲手, 这陆宅里也无其他仆役,只有他一人住在此处。
岑观言接过茶杯,吹了口气,道:“陆大人, 羌人于大宁西北方建国, 国号为吴,大宁欲遣使臣出使吴国, 这些您应当已经了解过了。”
陆有衷拿起另一杯茶,错开身边人的视线。
“老朽并不了解,既乞骸骨,便不再管朝中之事。岑尚书也不必喊老朽陆大人了,哪还是什么大人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岑观言神色淡然,与初次见面的崇敬不同,他保持着对长者的尊重,却站在了更平等的位置上与陆有衷谈天。
“陆老,岑某向长公主殿下举荐您,作为出使吴国使团的正使。”
陆有衷更为讶异地发问:“为何是我”
岑观言:“您是最好的人选。吴国情势复杂,吴国太后曾是大宁人,虽是临涂戈摄政,仍留有余地。若成功,可保大宁暂时安平。”
陆有衷垂下头,胡须散乱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做了错误的决定,也不奢求被原谅,于是用这样的生活来惩罚自己,企图静心度过此生,可惜心还是不够静。”
“岑大人,您不该与她走到一起的。”
当初他教的女孩成长得太快,他看不透,看不懂,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昭和长公主艳名远扬,风流韵事传遍整个京城,他也不知这是掩饰,还是事实。
在初次见岑观言时,陆有衷就明白这会是个出色的臣子,眼里有光,会成为大宁下一代的中流砥柱,所以才会出声提醒,不愿他的名声沾上污点,甚至整个人都陷进冲动的爱欲中。
岑观言难得收敛笑意,郑重开口:“陆老 ,殿下与我是一条路上的人,总会走到一起的。”
他与殿下本就是同路人,本该同归。从容州侵地案殿下的新田法,到禺山守城战后的改兵制,他看得越来越清晰,脚下的路该如何去走。
陆有衷站起身,激动得有些咳嗽: “岑大人!若殿下意图夺位,您与她也是同路人吗?”
岑观言:“若殿下有意,我会思考最快捷的方式去解决这件事,争取将它对大宁的影响降到最低。但这是您的猜想,殿下对此无意。”
“你信她”
“岑某信她,她值得任何人的信任。您又为何不信她呢”
朝臣对长公主殿下的敌视根深蒂固,即便是陆老,尽忠尽责两朝之久,依旧是敌视。
殿下拼尽心力去挽救摇摇欲坠的大宁,拖着一个病重的身体,抵御外来的羌人,经受朝中的非议和攻击,再孤独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她太累了,累得几乎筋疲力尽。
“她是女子,狠辣,擅权,除了美与风情,岑大人,你何必呢?”
岑观言听着难得生出一丝烦躁。
为何她不能狠辣,不能杀伐果断,不能追求权利,不能正大光明地去袒露野心
“陆老,这任命,为了大宁,您愿意接吗”
岑观言起身,放下了茶杯,眼看着茶杯要匆匆落在桌上,他轻轻地将它放在了方木桌上。
到底是做不来呵斥长辈的事。
陆有衷掷地有声:“我接。”
为了大宁,他必须走这一趟,这是他的初心。
在岑观言达到目的将离开时,陆有衷又轻声地落下一句话:“岑大人,若要舍身饲虎,谨防养虎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