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观言在门关后,露出一个笑。
若陆有衷看见这笑会觉得极为眼熟的笑,很像……昭和长公主,运筹帷幄时的自信,会以一抹笑代替。
他不是割肉饲鹰的佛,殿下也不是伺机而动的虎豹。她优雅,高贵,本该不染尘埃地在云端,可偏偏因仁心走上这条坎坷荆棘的路。
他只是与她同行的旅人,承蒙殿下伸出的手。
……
吴国使者在京城留了半月,也到了离京的时候。
不少羌人还恋恋不舍地回望着繁华满地的京城,夜市里的人声鼎沸,管弦纷纷,琳琅满目的各地土仪,围绕在西城四方馆周围的珍馐佳肴,都是他们割舍不下的。
临涂右脸色庄重,副使嘬了嘬嘴,还想着昨日喝的桂花板栗羹和用的云英面。
京城的饮食很实惠,他不过用了一块小的翡翠绿,就换到了一整天的佳肴。
桂花板栗羹热腾腾一碗,空气里都氤氲着他没闻过的香气,清澈的,像天神居住的圣地,遍地金沙,柔软细腻。板栗炖煮得极为软烂,一口吞进后,似水般流淌。
云英面出锅时清甜可口。他亲眼看着小贩架锅,捣面,切片,刀刃的银光吐出雪花似的面片。羌人的刀只会用于杀人,没有闲暇去做出工艺品一样的食物。
盛点心的盘子都极美,他说不上是什么颜色,像下过雨的天空,新发出的草色,浅浅淡淡的,只有中原人才有这样的工艺,把器皿都做得赏心悦目。
顾仪站在送行的朝臣前列,话语温和。
“使臣一路顺风,托临涂使臣为本宫转达对贵国陛下的祝福。”
“多谢长公主殿下近半月的招待,右深表谢意。”
临涂右行的是大宁的礼节,也没开口提国书的事,笑意真挚。
似乎来这一趟只是为了看看大宁京城的风光,赏景品食,从未带着请求。
顾仪目送使团车队离开,勾起一抹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62章 梅饼
窗前梅影稀疏, 午后的阳光还是有些冷。
顾仪召了杜荣、方卓和陆有衷,在长乐殿侧殿,讲清关于出使吴国的相关事宜。
她看见陆有衷跨进殿门, 抬眸是流露出些奇怪的神色,最后痛心疾首地朝着另一个方向。
那儿是在场的另外一人, 岑观言。
顾仪知道前几日他们的会面,看来是有些不愉快,她的笑愈发艳丽,吩咐几人落座。
“吴国重要人物有三人, 摄政王临涂戈, 新帝临涂吾楠,还有太后吴氏。实际掌控权落在临涂戈手中, 吴氏已被架空, 新帝也只是个摆设。此次出使, 本宫要你们尽力帮助吴氏积攒力量, 与临涂戈分庭抗礼, 若是能将吴国推入吴氏手中, 自然更好不过。”
顾仪难得说如此长的一段话,微微停了片刻, 视线偏向陆有衷。为将他作为正使, 只能重新赐了个虚衔,至少不算白身。
陆有衷听得极为认真,不时地在纸上记录些什么,在停顿时略微抬眸, 又低下头, 不经意间瞥了岑观言一眼。
“陆卿,此次你为正使, 两位副使资历尚浅,还需你多注意些,羌人嗜杀,虽说临涂戈城府极深,也还是小心谨慎些。”
顾仪虽不喜陆有衷,也承认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对大宁忠心耿耿,将使团交到他手上十分放心。即便他算得上是顾仪的政敌,被顾仪逼迫赋闲在家。
她能对一个敌手付出信任。
“谨遵长公主谕令,老臣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陆有衷神色淡然,拱手行了一礼,并没有怠慢她的嘱托。
“杜卿,方卿,你们二位都是岑卿举荐的,可不要辜负了他的信任。吴国路途遥远,黄沙万里,诸位注重自身,早些回来。”
顾仪特意点出了岑观言的举荐,安心地靠在主位上。
杜荣和方卓带着诧异,望向进殿后便一言未发的岑观言。
杜荣回想起囚牢里他清澈的眼和宽恕的叹息,低下头。
岑观言以德报怨,赠予他一个机会,若能完成殿下所托,定能走到更高些的位置,也为大宁争取到休养生息的机会。
方卓眼眸里接近淌出泪光,很快收回去,朝着岑观言的方向露出一个笑。
他们是好友,从未改变,即便官位上已有差距。
顾仪分发了些关于吴国的情报,嘱咐他们回去后仔细浏览,将使团出发的日子定在了正月末尾。
在其他人离开后,陆有衷却没走,他的眼神意味深长,似乎探究到了些深埋的东西。
他鞠了一躬,道:“殿下竟还信臣吗?”
“陆卿,本宫只信你的能力和忠诚,不信你这个人。”
顾仪站起身,裙摆坠在地上。今日她穿着常服,随手挽了个堕马髻,一袭间色破裙,青白之色,很是清丽。
若只看打扮,更像个闺中少女。
陆有衷神色有些恍惚,只是片刻缓过神来,道“殿下倒是信岑大人。”
顾仪语气浅淡,开口赶人:“本宫算是他的座师,也是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的,为何不能信?陆卿还有何指教,若无便尽早回去吧。”
“老臣告退,殿下身子不好,后来的路走慢些吧,欲速不达。”
陆有衷转身离开,窗外梅影颤动,是冬日里的风,他经过梅树时一声叹息。
他隐约猜到了殿下的用意,只能叹气。
她在努力铺一条顺畅的路,脚下石阶坚实,路边繁花簇拥,行人匆匆前行,为尽头宏图。
殊途之人,最终也是同路之人。
……
“主子,今天的药还没喝呢。”
穿云满面愁容,又一次提醒道。
这已经是今日的第五遍了,每到喝药这件事,什么杀伐果决的长公主殿下都消失不见了,她蹙眉不看盛满药的碗,用手去够另一侧的公文。
“穿云,我先看完黎州近几年的收支报告再喝,等使团动身后,我也该去黎州了。”
“主子!”穿云一字一字重重落下,带了些无奈的恳求。
她都能想到殿下看完黎州收支报告,还能把六部的公文再全看一遍,拖到最后一刻,日光将近时再不得不硬着头皮喝药。
顾仪只当没听见穿云说话。
外头传来侍女的询问声,隔着一重回廊,不甚清晰。
“岑大人,容奴婢先通报一声,您寻殿下有何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些私事,若殿下忙碌,便改日再打扰了。”
侍女也知晓岑观言是长乐殿的常客,解释着长乐殿中暂无其余客人。穿云窥见顾仪的眼神,快步走出内室,将岑观言引进来。
顾仪先闻其声,再见到折返的岑观言。
他穿着官服,右手拎着一个食盒,步子迈得很快,很快走到她身边。
“家中做的点心,正好散衙了给殿下带了些。”
岑观言很自然地转向她,眼眸带着些忐忑,手搭上食盒,揭开盖后放在桌上。
“岑大人来的可正是时候,殿下正喝药呢,有些甜食压着总更好些。”
穿云倒是微微笑着,将食盒往盛药的碗边推了推。
梅花形的粉色糕点整齐列在食盒中,边缘透出些晶莹剔透的白,上面点缀着少许糖粉,软糯别致,散发出梅香和檀香。
“这是梅花汤饼”
顾仪兴致盎然地拈起一块,端详着梅花形。
“我把梅花汤饼的方子改动了些,更适合殿下。”
本该是干梅花与檀香浸入沸水,取其汁。
岑观言特地改用了雪水,沸后入新鲜梅花、檀香,又加了少量甘草。过水熟的糕点也换成蒸熟,弃了最后一步鸡汤,省得和了荤腥油腻。
“主子,不喝药奴婢可把食盒撤走了”
穿云作势要将点心盒子拿走,顾仪早早将拈起的那块送入嘴中。
“岑卿手艺真不错。”
“殿下喜欢便好。”
岑观言并不是寡言少语之人,他曾问过方卓,若有心悦之人该如何讨她欢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卓正吃着他做的新菜式,随口便说:“贤弟做得一手好菜,不如做些糕点给心悦的女子。”
方卓回过神来再追问他心悦谁时,岑观言早就钻进厨房里盖糕点方子了。
“贤弟,你做了点心可要和姑娘好好说道,费了多少心力,否则人家怎知你情深义重呢?”
方卓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说了几日。
可到了人面前,岑观言在不谈及朝事时,话又少得可怜。
“穿云,我现在喝药,好吧点心给我放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仪拿起碗,视线定在岑观言身上,不去看乌黑的药液,一饮而尽,再拈了两块梅花饼压压嘴里的苦味。
第63章 离京
出使吴国的使团离京时, 顾仪在城门口送别。
清晨的风寒得刺骨,马车浩浩荡荡卷起征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除正副使外,随行还有鸿胪寺几位官员和近二十名内侍, 他们脸上泛着愁苦之色,不太情愿地跟在后头。侍卫们则披坚执锐, 护在两侧,英武挺拔。
顾仪点了点头,示意为首的侍卫长出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去朔漠,来回的时间长, 吴国局势紧张, 她也该来送送。
风吹起马车角上的旌旗,中间的马车帘被掀开, 陆有衷回望着京城, 眸光从长公主身上掠过, 最后落在岑观言身上。
他玉身长立, 像一株笔直的竹, 枝叶繁茂, 扎根在土地上。
他笑得安心。
下午的朝会,幼帝近来感了风寒, 再次缺席。顾仪独自坐在龙椅边, 淡然宣告着近日的安排。
“近来风调雨顺,本宫将去南方几个州巡视,看各地新田法与兵制推行得如何,朝中大事由陈首辅呈报陛下后决断。”
殿中群臣骚动, 不少目光投向了前列的陈首辅, 眼带艳羡尊崇。眼下京城最大的军方势力已在长公主掌控中,她既指定了陈首辅决断朝中大事, 几乎是把大权暂时全交到了陈首辅手中。
独领风骚,风头盛大。
有几人蹙起了眉。
长公主的决定像是突发奇想,想去见见南方风光。若放在殿下初入朝时,朝臣都会如此思考。
可现今此举措不由得令人深思其用意,绝对不仅仅是游玩的托词,他们思来想去,终究不得其解。
在众臣散去后,陈首辅留在了太和殿。
他试探着开口,今日长公主的决定几乎是从天上抛给他独揽的大权,他心中有些忐忑。
“殿下怎忽地想着去南方?那地方瘴气密布,夷人不化,实在不是好去处。”
顾仪没回答,笑得清浅,话里提到陈谨。
“陈卿,令孙便随本宫走一趟了,新田法和兵制他都有参与,也去看看底下是何模样,省得将来两眼一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
陈首辅一惊,面上却不显。
陈谨跟在殿下身边,是威胁,也是提携。至少有了一层束缚,他不敢在京城有太大动作。但能去南方走一趟,回来也是有功勋在身上的,对陈谨将来论资历排官时大有裨益。
或许还有试探的成分在里头,看他在京城决断朝政时能否公平公正,不偏颇陈党,不打压暂时沉寂的纪党。
“那老臣定不负殿下信任,让殿下无后顾之忧。至于家中不肖子孙,便劳烦殿下多担待了。”
“陈首辅,京城可就交到你手上了,本宫先走一步,回京时再会。”
顾仪应了一声,熟稔地露出一个笑,与陈首辅作别。他此次行礼弯得极低,是臣服的姿态,直到她走出太和殿后,余光才瞥见陈首辅直起身来。
她揉了揉酸胀的右手,坐上车辇回长乐殿。
近来为安顿好京城事务,也忙着查阅近几年黎州的邸报和黎州知州的全部奏章等相关公文,又消耗了不少,右手酸疼得厉害。
她想起前几日岑观言送来的糕点,许是见她喜欢,每隔几日他都会来长乐殿一趟,送些点心,再帮她一起读读公文。
他从来不问那些公文是关于什么,只是沉默地帮她分担,再分门别类的地整理好,用笔圈出其中的重点,附带自己的几条看法。若是不问,他便不出声,显得极为体贴。
今日黄昏也是如此。
“岑卿为何每次都是黄昏时分来,难不成是长乐殿的落日格外好看?”
顾仪明知故问,倾身问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落日好看,殿下也好看。”
岑观言答得低声,金红色的余曦很衬她的肤色,丽人坐在窗边,身后是漫天流火的红,巧笑嫣然,附在他耳边说话。
鼻息温热。
他没说真话。
殿下每日黄昏时该喝药,对外只说是养颜调理身子,实则是刘太医目前能开出暂且缓解坠金之毒最好的方子。
或许是良药苦口,那药方子熬出来极苦,他每日做的点心总归能压一压她嘴里的苦味,也算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