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人拱手行礼,齐声回答:“遵长公主令!”
使臣落脚处安排在了西城中心,那里是街市繁华之地,最多新奇玩意。附近都是官员聚集的宅邸,一座靠着一座,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岑观言心下明白,殿下此举既是为防范吴国使者在城中惹起事端,也是试探能否钓出几个私联敌国的大臣来。
人心动荡,最怕有人趁此机会里应外合,若没有,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有,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他安静地听着殿中的讨论,时不时地根据自己的见解插上几句,或是在纸上记下些着重强调之处。
直到说到使臣接待规格时,意见开始出现分歧。
鸿胪寺官员提出,按照旧例当以正一品规格待外来属国使臣,住处也需按此规制装饰。
顾仪皱了皱眉,吴国使臣来访至少有一旬,按旧例花费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国库本就不丰盈,再出这一笔开销,先前纪家赔上的双倍空饷就接近用完了。
“吴国既是为成为属国而来,自然是要拿出诚意的,我大宁何须如此供养属下?”
她神色冷淡,否决了鸿胪寺的提议。
敌友都是未知之数,哪有先花钱的道理。
岑观言沉思半晌,望着鸿胪寺官员面色越来越差,只是顾忌着长公主的尊贵身份,不敢造次加以反驳。
“殿下,臣以为,可按原先规制,只是还可改上一改。”
顾仪有些烦躁,望见他忽然来了些兴致,准了他开口。
“羌人游牧而生,习性所使也更爱西北地方的奶制品和肉食类菜肴,京城菜式精巧,远道而来者既为客,该待之使其宾至如归。以羌人之食,待吴国之客,既显我大宁之诚心,又以免使者不喜中原食物,惹得双方不快。”
他话说得诚恳,其余人也都听得懂弦外之音。
羌人游牧不假,可羌人爱中原物产胜过西北之物,不少人以此谋取暴利,将中原物资运往羌人聚居处贩卖。
吴国使者若是不满提供的食物,外头尽是卖熟食的商贩和菜式精巧美味的酒楼,却找不到发难的理由,八成会自行出资购买,也能省下一笔。
顾仪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像是费了心力教出的学生终于出师,正大光明者也学会了拐着弯算计对手。
“岑卿此策甚佳,诸位可有异议?”
李令月和刘瑶对羌人不甚了解,只能在一旁听着。
鸿胪寺间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默契地点了点头。
第58章 艳闻
敲定了章程后, 鸿胪寺和风荷司都忙碌起来。
年底本就是最繁忙的时候,忙起来的日子过得格外迅速,雪落了一场又一场, 除夕也就在眼前了。
除夕前,顾仪忙里偷闲, 在京城里乔装行走,卸了朝服配套的满头珠翠,只束了发,换了件粉色衣裳, 看起来也就是个从家中溜出来偷玩的世家小姐。
她从繁华的西城, 穿过鼎沸人声,再到京城南城, 穿过卸年货的码头, 巡视过京郊的田地, 把京城上下走了个遍, 又走到了曾到过的城隍庙。
如今的城隍庙总算是能被称为“庙”了, 神像重新上了色, 比先前扩大了些规模。神像前摆上了香炉,几支线香插在香炉中, 青烟袅袅, 在冷风中升腾,似能上九天告神,达八方无极。
顾仪在庙宇外瞥了一眼,不少百姓排着队供上一炷香, 再许个年节时才敢想上一想的大胆愿望, 将心愿写在挂在右侧的木牌上。
这庙非佛非道,习俗也不知是哪处传来的, 百姓们也都跟着学,木牌长长一串,略微晃荡便咣当作响。
她发现熟悉的字迹,凑近了去看。
做工粗糙的桦木牌上,馆阁体工整挺拔,写着“福寿绵长”四个字,没有落款,也没有祝福的对象,夹在一堆写满了字的木牌中格格不入。
曾经有人在宴席上与她碰杯,祝酒词说得诚恳,眸里闪着光,祝她福寿绵长。他嘴上说着不信神,还是在城隍庙里挂上了祈福的桦木牌。
可惜这四个字,与她无缘。
冬日的风寒冷刺骨,在京城尤为明显。顾仪拢了拢肩上的狐裘领,转身离开。
供奉神像的也有今年田里摘下的稻穗,颗粒饱满。
大宁境内的新田法已走上了正轨,年终户部的收支表刚整理出来,还有风荷司出的几分力在里头。今年风调雨顺,粮谷丰收,还解决了空饷的大案,国库也丰盈了不少。
她露出一个笑,望了望正午的日头。
“主子,附近有家酒楼不错,去用过饭再回府吧。”
叫月声音清脆,带着些撒娇的语气,打破她的思绪。
顾仪颔首回道: “你呀,整日就爱看这些乐子,去前面带路吧。”
叫月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在巷子里拐了几个弯,进了西城边上的一家酒楼。
装潢算不上奢华,金丝楠木的牌匾当是酒楼中最为贵重之物。
一楼大厅人多,喧嚣嘈杂,说话声此起彼伏,叫月正想着和跑堂小二要个雅间,顾仪瞥见正中央台上执扇的说书人,索性在一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叫月按殿下的口味点了菜,站在一旁侍候着。
说书人醒目一拍,折扇一开,派头十足。熟客听着那醒木一拍,就知道故事该开始了。
说书是件辛苦事,嘴一张客人就该沉进故事里,表情要灵动,声音得大且活。
那人挤眉弄眼一张嘴:“今日要讲的可是个艳事,大伙儿可得多给些赏钱,我这嘴才能开得顺畅啊!”
不少铜板丢在了一侧的乌木碗里,说书人眉开眼笑地说着道谢的吉祥话,又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
“大伙都知道,那宫里生得最好的是位尊贵之人,这贵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偏爱养模样俊秀的少年,行些欢愉之事。”
台下有人附和,“老武今日胆子够大啊,可是在贵人床底下听到动静了,说得这般”
“我便没听到,也能给你说出来,都是真事!我老武可不兴说假话!”
说书人一撇嘴,回了话,又摆开架势。
“要说贵人爱俏也不是甚要紧事,可哪知道贵人看上了个少年郎,那少年生得叫雪肤乌发,眸里水,衣上青,还有些旁人没有的好处。”
酒楼里年轻人有些躁动,其中一人长身玉立,恰好穿了一身青袍,独自坐在窗前,只当没人说话,安心用着饭食。
“贵人动作自然快,遣了人强唤来少年,就贴在人耳畔,说得那叫个什么话。”
说书人双手捧心,弃了折扇,又是醒木一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语来媚色生香:‘郎自与我做夫妻,送场泼天富贵不过一夜的事。’”
“语罢,贵人就遣了仆役,褪了红妆,灭了灯火,缚了少年在榻上,少年郎惊恐再沉浮,一时竟是草木芳丽,云水旖旎,嫩叶絮花纷纷雨,香风遗砌深深林。”
台下人起着哄,调笑这说书人:“老武,你这是真到别人床板底下偷听了吧!”
说书人掩面作泣状,折扇一收,留了句收尾话。
“那少年郎卧来酣畅,谷峰险峻,眉啼眼迷,唤的是卿卿名,得的是折来辱。我老武在此分说,自是可怜那少年郎呐!”
堂下不少人听得不够尽兴,还吵闹着要说书人再讲几段,纷纷将银钱往上掷进他碗里,惹得说书人连连道谢。
顾仪听得意兴阑珊,抬起银箸,夹了块糯米糖藕。
熬到泛起焦黄的糖,和槐花蜜混在一起。再是藕片的脆爽与糯米的绵软,恰到好处。
桂花香恰好,带雪色,适宜冬日无暖阳时品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抬眸,目光落在另一侧窗边的青袍人身上。
那人面色绯红,像是从未听过这等淫词艳曲,坐立难安,几乎想立刻起身离开。
在说书人讲完最后一句“下回分解”时,他终是起了身,找掌柜结了账,落荒而逃。
“叫月,这回找的人还不错,倒是撑得起场子。”
顾仪的笑意味不明,轻啜一口清茶,眸光微闪。
她再夹了一筷鲥鱼腹上无刺的肉,略沾些小碟里的调味,口感鲜美且细嫩,却只是浅尝辄止。
顾仪拿帕子细细地擦了手,临出酒楼门时往说书人碗里丢了一锭银两,得到一个诧异感激的眼神。
京城里忽然流传起一桩宫闱香艳事,说是昭和长公主在府里养了不少俊秀的少年,还诱了不知哪年进京赶考的书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年节将至,闲的人多了,茶余饭后总该有些下酒的闲话,一传十,十传百,流言生了脚似的,走得飞快。
第59章 宴客
流言四起, 旁人看顾仪的目光总带着些探究和暧昧,也不敢在明面上说些什么。
顾仪只是略微一笑,又召集鸿胪寺和风荷司开了几次会, 规划写细枝末节的事务,大到接待人员安排, 小到饮食和房中摆放的玩物,一一记在纸上。在西城挑选好的宅邸也改了装饰,门外挂上了牌匾,顾仪索性自己挥毫题字, 草书“四方馆”三字。
字体苍劲, 收笔锋利,不如平常的簪花小楷, 圆润秀气。
顾仪是学着容州城的碑刻风格写的, 兵戈之声, 尤在耳畔。
本说好年后才能到的吴国使臣, 来得比预期早了几日, 恰好赶上年底的宫宴。
太和殿里, 宫宴也顺带做了接风宴。
秘色敞口天青釉瓷瓶里插着新摘来的红梅,大殿里暖意融融, 不少与宴的朝臣酒酣眼热, 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生怕惊动了主位上的昭和长公主殿下。
顾仪一身朝服,轻施粉黛,唇是潋滟的红, 眉是虚邈的烟, 发髻上斜插一根九凤钗,面上带着摸不透的笑意。
对面坐着吴国的使者, 眼眶深陷,眉眼深邃,很典型的羌人长相。
“大吴使者临涂右,见过大宁昭和长公主,大宁皇帝陛下,我等远道而来,献上吴国最崇高的敬意,愿天神护佑您。”
临涂右左手搭于胸前,行了羌人的礼节,又鞠了一躬,不太标准地行了个宫礼。
顾仪抬眸,注视着眼前的异国使者,眼里闪过意义不明的光。
果然来访的使者怀着写不可告人的心思,特意将她的名讳放在幼帝之前,八成是想挑拨些什么。
她举起杯中的茶水,遥遥示意,等到临涂右也举起手中的酒杯,她眸光冷凝,轻啜一口,却未喝尽。
在羌人的语境里,与人敬酒时不喝尽杯中酒,这种行为被视为挑衅。
临涂右倒是不恼怒,饮尽杯中酒后,将光亮的杯底朝向顾仪的方向示意。
“使者远道是客,可惜今日宴席早就备定,都是大宁风味,还请使者勿怪。”
岑观言坐在顾仪下手,温和开口,将临涂右的目光吸引过去。
“右曾见过您,在禺山时,作为对手,右也敬佩您的勇气和智慧。对了,太后托右给您带句道谢的话,若无您的善心,王难以走到如今的位置。”
临涂右的神情崇敬,像是真心对岑观言表示尊敬。
直到说完最后一句话,不少朝臣侧目而视,这话里的意思不由得让人多想,是否有什么情分或是交易存在于岑观言和吴国之间。
“使者说笑了,太后当初既是汉人,便是我大宁的子民,为官者护佑百姓,分内之事罢了。禺山一战,我大宁损失惨重,若不是殿下与张将军驰援,岑某怕是也会葬送在那。使者口头如此说话,不太合适吧?”
岑观言依旧笑意温和,四两拨千斤地推回他的称赞,再提出了另一个致命的问题。
羌人多次犯边,劫掠边关百姓,或烧杀□□,手上都是大宁百姓的人命债,若是真心想成为大宁的属国,更该证明来访的诚意。
临涂右面色不改,从侍从手上接过一纸国书,双手呈递给上首的昭和长公主,却略过了主位上的幼帝。
顾仪随手翻看着国书,落款是临涂吾楠,应当是有人代笔,字体刚劲有力,像是个习武的中年男子所写。国书中开出的条件十分优渥,光是每年进贡的骏马和铁矿就足够让人心动。
在临涂右拿出的国书中,大宁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地位。
顾仪合上国书,扬唇一笑:“本宫相信吴国的诚意。”
参与聊天的人不过三个,个个话中有话,弦外也藏了几重音。
宴席的插曲很快结束,一场宫宴也到了尾声。
负责接待使者的鸿胪寺官员将使者团带往西城,几个年纪小的使团成员四处张望着宫城的景色,嘴里啧啧称奇。
“在大漠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花草和墙壁,古曹,你发什么呆呢,快些跟上!”
一人戳着另一个看着年幼些的少年,催促他赶紧跟上脚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被称为古曹的少年面色羞红,抓着路过的宫人问净房该往哪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身边的同伴起哄大笑,惹得他更为窘迫,留下一句“你们在宫门等我!”,便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散宴后顾仪出了太和殿,示意岑观言跟上她,全然不管身后来回打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