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观言低垂着头, 手还紧握着另一只手,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像幼儿攥紧了手心里唯一的一块糖,珍而重之地留在身边。
他终究是太过疲倦,倒在石桌上后,呼吸声逐渐平缓,竟是睡着了。
顾仪有些发笑,任由那只手被他抓着,坐在树下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点。
因陨星之事,她也学了些天文相关的知识,虽只是些粗浅的皮毛,只能初步认出二十八宿的分布和几星的预兆而已。
北斗右移,贪狼出其位,破军随行,按宫继的说法又是大凶之兆。
她也不理会,安心地望星,看完星斗看人。
人生得极清俊,与世家子弟不同的清朗,眉目如画,鬓如刀裁,是副顶顶好的皮相。
他双眸紧闭时,无端生出些忧思,紧蹙着眉头,睡梦中也似担心着什么事。
顾仪用另一只手抚上他的眉心,眉头总算舒展了些,她叹了口气,却猝然望见那双紧闭的眸睁开,正好撞上他睁眼时的视线。
岑观言还有些迷糊,头有些疼痛,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晚宴时喝了一杯菊花酒,自嘲地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头。
不过喝了一杯,竟是醉倒了,他的酒量逐渐变小,往日至少还能撑到回家睡个一整宿,今日竟是直接在风荷殿里睡了过去。
他终于彻底睁开了眼,眉心有只温热的手,眼前有张明媚的脸,几乎以为是还在梦里没醒过来。
随后他视线下移,落到两只交握的手上。
他的手粗糙宽大,另一只手纤长细腻,不是诗句里写的“柔夷”,也不是时下文人爱写的“红酥手”。
它骨节分明,纤细修长,不是与人递酒的纤纤素手,也不是拿针拿线的绣花巧手,合该是只握笔盖印、或握剑掌杀伐的手。
他有些紧张,总觉得醉后唐突了殿下,赶忙站起身来,想先将那只手松开,却被身旁人抓住。 、 “这可是岑卿先牵的手,不说些什么?”
顾仪笑意浅浅,藏在眼底,跟着他一同起身,在殿外的院子里走走。
她本以为岑观言会低下头,以沉默应对她开的玩笑。
谁知他靠近她一寸,重新牵起她的手,虽只是轻挽着,耳尖红了一片。
“既然是臣先牵的,那便再牵一次。”
“那我就勉为其难,把手借你把,可是要收息钱的哦。”
岑观言酒意刚散,难得胆大地学着平日里殿下的模样,把手握紧了些。
“殿下可得多收些,最好永远都还不清。”
走到一处没点灯的小径,顾仪停下脚步,望向灯火通明的内殿。
“岑卿今日又比往常聪慧了不少,看来是猜到我今日将官家小姐们留下来,是为了什么?”
她的神色在晦暗不明的阴影里掩藏着,换了个话题。
“不及殿下一半,还是想起风荷殿在前朝时的故事,才猜到些许的。”
岑观言神色严谨,松开了一直牵的手,语气显得严肃。
“先朝女帝曾于风荷殿宴请三位女臣,时值夏日,才取了风荷之名,意为疾风骤雨间荷漂荡不沉。”
他还是在翰林院尘封的旧史内翻阅到的,此外在任何一本书内都找不到这段历史的记载。
“若我说,想争那至高之位,你当如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仪的问题来得直截了当,没有在什么特定的时间和挑选的地点,单刀直入地说出了口。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岑观言沉默了许久,抬眸露出一个笑。
“臣万死不辞,替殿下探路。”
他选的是殿下,不仅是放不下人,更放不下大宁,现在的大宁如同风雨中受雨点拍打、狂风摧残的船,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稍有不慎便会沉进水底。
他还在思索着军方势力分布时,一根手指点在他唇上。
柔软地,停留了一瞬。
“岑观言,不许提‘死’字。我可真要生气了。”
顾仪不知怎样才能改掉岑观言这一严肃就爱说万死不辞的习惯,只能先发制人,堵住他的嘴唇。
“可我志不在此,你信吗?”
顾仪从未想要过那个位置,要付出的代价太多,流血与动荡也会很多,即便准备再充分的宫变牵扯到的官员都会遍布朝野。
输者没有活路。
会在本就苍老残损的大宁上,再添一道伤。
她还不知三十岁时会以何种方式死去,更不会拖着整个王朝为她陪葬。
“殿下,我信你。”
以及,我爱你不在于你的选择,而在于本身的人是你。
岑观言说不出脑海中盘旋的话,只是执拗地盯着她的眼睛。
顾仪眼眸微闪,避开了他的视线,插了句俏皮话。
“你这么傻,以后被人卖了可怎么办啊。”
“我只信殿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风荷殿里的官家小姐们陆续起身,灯火在晚风中晃荡着,一点灯火如相思豆,万点灯火如空中星,把大殿照得灯火通明。
顾仪没再说话,往正门而去,岑观言紧随其后。脚步声整齐舒缓,惊了满殿的胭脂粉味儿。
第55章 司长
顾仪走进风荷殿时, 李令月正和刘瑶说着话,见她来了连忙噤声,各自坐回方才的位置。
李令月抬眸, 道:“殿下,能借处说话的地方吗?”
顾仪允了她的要求, 和刘瑶吩咐了句话,回了个眼神给岑观言,与她进了内室。
烛火摇曳,相对而坐。
李令月不敢坐着, 起身与她说话。
“殿下, 臣女知晓今日之事干系重大,若其余人受此牵连, 您会出手相救吗?”
她沉默了很久, 才问出心中的疑惑, 有些畏惧地抬眼看长公主殿下。
她自己倒没什么, 家中父亲宠爱, 也只得了她与幼妹两个女儿, 再生气也不过骂一两句。
其余闺中姐妹,若家中立场与殿下相悖, 八成会迁怒到她们身上。
“李小姐, 本宫若是不出手,你当如何”
顾仪倾身过去,细细地观察她的神情。
“殿下!”李令月霎时一惊,只能尽力学着长辈的姿态, 保持平静无波, 去昭显自己的不在意。
这是父亲教过的,越在意越应当隐藏, 否则在商讨时只会落在下风,旁人会抓住你的所求,去一步一步逼近,压迫出最后的底线。
她一瞬间震惊的神态落在顾仪眼中。
顾仪露出一个笑,也不再逗弄面前的小姑娘。
“本宫有意重建北门学士,就在今日的风荷殿。”
李令月再无法掩饰住诧异的神情。
北门学士是先朝女帝还在为后时一手提拔起的寒门子弟,因从北门出而得名,无高位官阶,却有参议宰权之力。
而在今日的风荷殿,没有寒门学子,只有闺中女子。
“李令月,你可愿意?”
眼前的小姑娘是她们中最出色的一个,李修似乎将女儿视作男子教养,从前不显山不露水,今日倒是看得清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文书处理顺畅,很快猜到了它与近来的空饷案相关,虽在养气上还差些功夫,已是很不错了。
李令月抬起头,珠钗随她动作的幅度晃荡着,撞击声清脆。
“臣女愿意!”
顾仪道:“你要明白,在承接这个位置后,会面对些什么。朝臣的唾弃,百姓的误解,史书的记载,甚至双亲的反对,还有责任。”
在其位,谋其职,担起责。
她希望女子走出来,也该走出来,见到更多事物。但在刀尖之下,需要的不仅是一腔孤勇,更是有预期的计划和谨慎。
“殿下,臣明白,我所愿者,可为其奋力向前。”
李令月行了跪礼,声音激动。
在父亲为她的亲事担忧时,她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她并不想成亲,只想继续留在家中,和父亲学习,即便外人说孤独终老也无甚关系。
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去找到一条新的出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起来吧,去外头说话。”
顾仪扶起她,从内室走出。
外面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还坐在原来的桌前,见顾仪出来,连忙起身行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仪应了一声,刘瑶将一叠整理好的文书放在她左手边,这上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
岑观言立在她身边,瞥了一眼,只觉得那叠纸像极了科考的题卷,只是没有糊名,也没有分章节出题。
顾仪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将写得不错的放在右手边,其余的放回左手边。
她看得差不多后,眉头紧蹙,贵女们做得很不错,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只是最后看下来这空饷的分布却奇怪得很。
虽是弄虚作假,何咏等人也是朝廷里的老手,不会简单地把所有虚假的兵籍放在一个地方。这样太过明显,也不好遮掩,一旦查探,很容易暴露出来。
而这次的结果,黎州的虚假兵籍太多,都聚集在中南部的流枫郡。顾仪暗暗地记下了这个地名,抬眸看向端坐着的姑娘们。
还有身旁站着的刘瑶。
“阿瑶,你跟着本宫的时间不长,如今也到你分管出的时候了。”
刘瑶也被告知过今日的打算,诚惶诚恐地行跪礼。
“本宫欲设风荷司,李令月,刘瑶为司长,仿效先朝北门学士,逐步参与朝事。”
顾仪的声音平静坚定,晚风穿窗拂过烛火,将她右侧的纸张吹得纷纷作响。
“诸位,可愿?”
她平缓地说着堪称大逆不道的话,起身望着底下还稚嫩的闺中少女们,难得激起心中的少年热血。
李令月跪在刘瑶身边,心中热血激昂。
直至地上跪着的人越来越多,只余了几个人还坐在原地,踟蹰不觉,心中纠结着该如何选择。
“左侧的文书,报到名字的起身回去罢。”
她还是该筛一筛人的,虽对女子有所偏爱,总得达到她心中的那条基准线。
一个黄衫女子站起身来,眼眸含泪:“臣女明明比她们更优秀,为何不能选我!”
她指着另一人,不服气地大声叫着。
“孙家三小姐,你和你母亲倒是挺像的。”
顾仪话语平淡,微微抬眸,闪过一道寒光。
“殿下既是选人,就该公平公正,就因为其余两个姐姐是嫡女,就要将我剔除吗!”
孙三小姐泫然欲泣,被她指着的两人也起身来到顾仪面前。
“家妹无状,还请殿下恕罪。”
看着年龄大些的转头盯着孙三小姐,“三妹,殿下在此,不可大呼小叫,你若不服,文书还在桌上,大可请殿下评判。”
孙三小姐不依不饶,“殿下评判,还不是看出身,两位姐姐就不必说风凉话了。”
顾仪抽出写着她们三人名字的纸张,重新看了一遍。
“孙三小姐,你自行看看,左下的时间没填上,其余人都将地方与数据列了出来,你倒是只抄写了一遍。你不知有何优秀的,在这扰本宫的清净?”
一张纸飘落在孙三小姐面前,她却不接。
顾仪神色偏冷,轻笑一声。
“本宫杀人的事,也不是没做过。孙三小姐,你倒是想清楚了再说话。”
孙三小姐面色发白,她真切意识到面前这人不是孙府里能糊弄过去的父亲,任由她撒娇卖痴再哭一哭,也不能改变目前的结果。
她是个聪明人,即便这聪明用得不到正地上,也悻悻地退了下去。
“从此望诸位不要退,也不能退,本宫素来好说话,有何事告知李刘两位司长。”
顾仪又嘱咐了几句,看着留下的十几个人,唤来穿云叫月等人,让她们带着长乐宫的令牌送小姐们回府上,免得被家中长辈责难。
待所有人走后,她依旧坐在殿中,翻阅方才发现异样的黎州地区。
越看越心惊,一共整理出的近两千个虚假兵籍,在黎州流枫郡有五百多,绝对不能算巧合之事。或者说,这天底下从未有巧合二字。
正思忖着事情,温热的手指点在她眉心,是岑观言学着她先前的模样,抚上她的眉头。
“再有半个月,空饷案该查完了。”
岑观言收手后,只做无事发生,话题转得飞快。
“朝中人手缺乏,殿下建风荷司,可先借此机会填上朝中空缺,以无品身去行官事。”
顾仪有些疲惫,靠在椅上,眯着眼回他的话。
“我是如此想的,且看她们能否胜任了。”
风起时,才有云动。风云变幻时,能见后来,却不能算无遗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