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婉转悠扬,生气时说出的语句也带着些幽怨的软糯。
“这位……孙夫人?您若是敢再重复一遍方才的话,本宫可不能保证您今日能不能出了这风荷殿。”
顾仪笑得轻慢,倾身过去,话里带着寒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旁站着的人早已将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孙夫人赏菊有感而发,与带来的女儿们顺口讲起了女子四德,可能是有些忘乎所以,提了殿下一句。
“你们都是我的好女儿,娘亲也盼着你们嫁个好人家,莫学昭和长公主一般,每日在朝堂上抛头露面,若先太后有灵,怕是会气得够呛。”
穿云反应敏捷,站住来一字一字地重复给孙夫人,也是给围观的众人,做了个解释。
孙氏见状不妙,圆起方才话中的漏洞。
“殿下不过是沾了陛下的光,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已是道歉过了,怎还要抓着不放!”
她眼珠骨碌一转,想将其余人一同拉进自己的战线,一起声讨长公主恃贵生凶。
可没有人回应她。
顾仪慢慢悠悠地站起身,走近一步。
木屐踩踏的声音清脆,石板上的苔藓昨日便收拾干净。顾仪个头不高,比孙夫人还要低上半个头,可极具压迫感。
孙氏有些恐惧,还是不肯退让,几乎是孤立无援地站在顾仪面前。
“孙夫人,祸从口中,”
她拾起孙氏身边坠落的花瓣,话语轻轻带过。
“宴会结束后,各家小姐愿留下的便留下吧,也不知多少人与孙夫人一样,对本宫有些意见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刚好今日有些闲,留下与本宫做个伴,好好讲讲‘女子四德’。”
鸦雀无声。
第53章 酒意
孙侍郎急急忙忙从风荷殿中出来时, 已是这样一幅场景。自家夫人泪眼涟涟,站在昭和长公主身旁,不服气地还想再说些什么。
他几乎是飞奔过去, 带着孙夫人一起行了跪拜礼。
“拙荆不懂事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他不停地使着眼色, 示意夫人赶忙赔礼谢罪,可孙夫人不为所动,自顾自地抹着眼泪。
一串一串地泪珠往下落,往日里他是最看不得她哭的, 只觉得夫人一哭自己的心都会碎掉, 今日才觉得他所深爱的人,有些蠢笨。
孙侍郎无奈, 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 再抬头望着眼前的长公主。
顾仪俯视看着, 丝毫没有动容之色, 显得极为不近人情。
“孙卿, 本宫还没发话呢, 你倒是跪得痛快。”
“回殿下,微臣见拙荆如此, 一时有些失了分寸。”
孙侍郎不敢再抬头, 垂眸回着话,一时间有些恨起身边的妻子来。
明明娶妻时看着温婉可人的新娘子,到了如今也是一副没见识的长舌妇模样,害得他跪在此处受长公主责难, 在朝臣面前出丑。
“罢了, 孙卿先起来说话。你那四个女儿倒是教得不错,宴席散了一同留下来吧。”
顾仪打量着孙夫人身后跪着的四个姑娘, 眼眸清澈,各有风采,倒是与这对父母还有些区别。
孙侍郎身子一僵,有些痛心,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回了话。
“小女年纪尚小,烦请殿下照看了。”
孙家几个小姐有些畏惧,还是应了父亲的话,齐声说了句“是”。
一场宴席前的插曲,惹得赴宴的闺中女子人心惶惶,看着精致的摆盘都没心思动筷。
菊花饼是前菜,料里头没放菊花,只是做成了菊花形状。桌边插着的墨牡丹倒是开得好,深红色,重瓣,繁复庄重。
岑观言坐在朝臣中上位次,隐约能窥见主位上的顾仪,和她面上的一抹笑。
他记着长公主的每个笑,冷漠的,嘲讽的,欢喜的,还有今日这种,常见于计策如常进行或鱼儿上钩时,运筹帷幄的笑。
他想着风荷殿的由来,猜到些首尾,也露出一个笑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身旁的詹亳问他为何笑,他胡乱拿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只说今日宴席上的秋梨酿豆腐味道鲜美,詹亳投来一个讶异的眼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岑大人口味还真是奇特,倒是与殿下一致,桌上的这道菜还真只有两人动过。”
他抬头,正好撞见顾仪提筷夹起一块梨肉,她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还特地朝这个方向晃了晃银箸。
岑观言想起前几日关于秋梨的玩笑话,顷刻间脸有些泛红,连忙端起杯子喝上一口,才压住了满心的情绪。
可脸上的红没散,又忽觉有些发热。
陈谨凑过来低声问了一句:“观言贤弟,方兄似乎与我提过,你不饮酒的,难不成今日的菊花酒格外香醇,你都动心了?”
岑观言才缓过来,发觉杯中不是茶水,而是先前斟满的酒,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顺口应了句“是不错。”
等到宴席散场时,他饮完了那一整杯的菊花酒,最初只是有些朦胧,后来头昏沉沉的,硬撑着留在了风荷殿里。
穿云招呼着侍女收拾残宴的杯盘狼藉,然后听着顾仪的吩咐,把留下的官家小姐们带到内殿去。
起初小姐们总是有些怕生的,簇拥在一起,最终是个看着娇娇柔弱地姑娘带头走了进去。
顾仪在内殿的椅上坐着,手中执了一卷书,还是好不容易从风荷殿的书房里翻出来的女四书,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她等到人进来后,打量着为首的女子,露出一丝欣赏之色。
“是李卿家的女儿?”
“家父礼部尚书李修,臣女李令月见过昭和长公主殿下。”
李令月随父赴宴时还满怀欣喜,却没想到会出这等事端,但与其他贵女不同,她更多的不是畏惧,而是有些激动。
眼前的昭和长公主不过大她两岁,面对着却像见上一辈的长者似的,可长公主美得令人心惊,无端生出些战栗。
顾仪悠悠地开口:“你生得有些像李尚书,性子倒不像,不怕本宫吗?”
李修是个和稀泥的老狐狸,教出的女儿却是性子坚定,礼仪学得极好,性子也好,落落大方。
李令月抬头,有些胆大地直视着顾仪的脸,说话带上些颤音:“殿下生得太好看了,臣女怕也是站在您身边自形惭愧。”
“果然还是学到你父亲些本事的。”
顾仪轻笑着,摇了摇头。
和稀泥必备的技巧之一,两方都戴好高帽,夸人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洒,两方都被夸得舒心了,自然也吵不起来。
“姑娘们今日也不必害怕,若想离开的随时可以走,本宫也不拦人。”
她站起身来,说话声略提高了些。
今日不管有没有孙氏,这一出总要找个由头的,既有人送上话头,她也无须再另起一头。
顾仪自然是不会讲女四德的,她本身已经是这四德的践踏者,只是看着一个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姐们,最终变成孙氏,难免有些可惜。
被规划好的人生,像按照模具做好的相同点心,最终都是一个模样,是孙侍郎娶亲时深爱的温婉女子,温婉到几乎失去棱角,看不见宅子外的天地,流着泪凄婉地哭诉。
孙侍郎所彰显的爱像把她当作一个物件,平日里当成内宅的管事人,招来长公主不喜时,开始厌弃,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愿问一句。
她招了招手,唤来刘瑶。
刘瑶手上拿着厚厚一叠文书,站在桌椅旁,脸上的笑细看几乎要从绷紧的面上弹出。
“本宫要讲女德,只会想起才,在座的也都是有才之人,抄写些文书应当不在话下吧?”
顾仪接过那叠纸,走到李令月身边,拈起一张递给她,低声说道:“李小姐也应当见过这些,先不必声张,今日本宫便劳烦大家了。”
李令月掩住面上的惊讶,又抬头看了一眼顾仪,才找了张桌子坐下。桌上文房四宝俱全,显然是有人备好的。
她翻开殿下给的文书,一字一字细细地读着。
顾仪拿的是近来空饷案里最繁杂的一部分,要将原名册所有信息与户部登记的户籍信息对上,再找出哪些连名字都是胡编乱造的空饷户。
户部和兵部近来繁忙得连沾脚的时间都没有,也不知上哪去找一大批识文断字,还有空余时间的官吏来,为此陈谨和詹亳又找了几回顾仪。
她剑走偏锋,想出来的法子也就是如此了。
眼见得姑娘们都各自找了桌子坐下,她也生出一丝恍惚之感。
先朝女帝曾于此与北门学士议政,后于此宴请三位女臣可这段史料几乎被抹去了,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顾仪望着奋笔疾书的女子们,虽已有人发现了这似乎不是普通的文书,也没有出声说些什么。
她们自小习诗文,对她们来说,这些简单的处理工作,完全不在话下,李令月动作更是娴熟,不一会儿就快翻到了下一张。
她吩咐刘瑶在内殿留着,有点想去殿外走走。
刚出了殿门,顾仪就撞见树下坐着的岑观言。
他坐在风荷殿院子里的树下,似乎凝神思考着些什么,单手靠在石桌上。
听见脚步声时,他回过头来。
晓风淡月,夜里秋英,当有如玉君子,更添一笔景色。可这玉上覆着绯红色的淡雾,月也迷了津渡。
岑观言眼神有些迷离,俨然是微醺的模样。
“难得看岑卿饮酒,今日这是喝醉了?”
顾仪走到他身旁,扬了扬手指,戏谑地开口。
“还认识我吧?”
眼前的人明明是醉了,神态却一如往常,除了染上绯红的脸和透着水光的眸,几乎与平时没有区别,还是端正的,挺拔的。
“殿下要去与留下的官家小姐们说留下的原因,文书还需要人处理,所以你不是殿下,可你长的和殿下一样。”
他在思考,可惜没得出结果。
“所以,你是阿仪吗?”
他仰起头,声音软和地问她。
顾仪一惊,才想起岑观言还从未喊过她的名字,他开口唤她,都是称“殿下”,带着点疏远和尊崇。
她骤然间有些心软,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我是,你果然认识我呢。”
有些生疏地,哄孩子的语气。
“阿仪,你可以走慢一点吗,等我追上你的时候,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你。”
喝醉的岑观言,话有些多,还有些没头没脑的……可爱。
让人想多逗一逗。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问呢?”
顾仪俯身,对着还坐在圆凳上的岑观言说话。
“不能问,问了答案不是我想听的,会很伤心的。殿下好像不喜欢伤心,我也不能。”
她听着他浸透了雨水的声音,潮湿而软和,随后坐在了他的身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喜欢伤心,是因为这种情绪太软弱,像堤坝上出现的漏洞,容易被涨高的水位冲破,最终溃不成堤。
月亮挂在光秃秃的柳树稍上,它不说话。
第54章 选择
夜里心容易乱。
顾仪想到很多, 比如幼年的经历,不断闪现着先帝的脸,幼帝缩在她身后喊阿姊, 纷扬杂乱的记忆涌上心头。
以及身边的岑观言。
他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一只手撑着头看向她的方向。
比起其他喝醉的人来说, 他除了回答问题时话多了些外,安静得有些过分。
顾仪望着月色,手平放在桌上,难得偷得半刻闲暇, 干脆也不说话。
月色浅淡, 风也和缓。
顾仪忽然察觉到手上覆上另一只手,带着微微发热的温度, 手腹有长年握笔生出的茧, 靠在她指头的关节上。
那人似乎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似的, 不住地在她手掌上打转, 像春日的柳絮落在掌上, 轻柔地划过, 不忍多停留。
她扭头去看岑观言,他闭着眼, 不看月也不看人。
顾仪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个上扬的笑, 起了些玩心,右手翻转过来,握住岑观言伸过来的左手。
她描摹他手掌每处的形状,最后以十指相扣的姿态垂在桌下。
“岑观言, 你真的喝醉了?”
顾仪低声呢喃着, 也不知身边的人是否听见。
“你不能让我失望。别人都可以,但你一定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