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谨投来感激的眼神,跟着陈首辅离开。
“岑卿,出来吧。”
顾仪回到了先前的座位上,安心拈起一块榛子酥,轻啜一口花茶。
岑观言从屏风内走出,走到她身侧,就近坐下。
“殿下此举,陈推官能省不少力,至少不需与陈党对上,落得两不讨好。”
“听闻你与陈卿私交不错?”
岑观言眸光微沉,“陈兄与我算是好友,近来也有联系,前些日子他还说本会与殿下同往禺山,只是被关在府中不得出门。”
“岑观言,穿云近来做的一味汤不错,你要不要喝上几口?”
顾仪顺手拿着玉扳指轻叩桌面,说起些无关的事。
“殿下说不错,自然是好的,不知是什么汤?”
“南方进贡的秋梨,一钱陈皮,两钱冰糖,甜丝丝的,正适合你。”
岑观言有些无奈地笑了,他也是看过这方子的,方名“疗妒汤”,取的是吃个一百年,人都故去了,自然无妒的法子。
他是有些乱了分寸,或许确切的形容,是不甘,他似乎不是殿下的任何一个唯一,生怕被取代,被疏远,被闲置。
“殿下说的方子臣也听过,臣虽嗜好甜食,只怕喝多了日后牙口不行,还不知到时候能不能喝上一口呢?”
“你若想,自然是能的。”
顾仪回答的随意,像是随手抛出的,却也足够让岑观言安心。
他将面前的小点推到身旁人面前,菊花饼和凝酪酥换了个位置。
一杯茶见了底,点心也用得差不多了,顾仪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手掌,准备去纪家探病。
一辆马车从丽景门出,顾仪只带了刘瑶一个侍从,去了纪家。
纪府在西城中央,那一处地段好,可谓寸土寸金,纪家更是足足占了近二十亩地,虽府邸装饰不张扬,也足够显眼。
刘瑶递上拜帖,纪府的门房看着拜帖的落款,神色一变。
他毕恭毕敬,低声说道:“贵人要来访,小的也不该拦,只是老爷病重,您这要见也见不到人呐。”
“我家主子来,也是为了探病,难不成纪府里都没个主事人吗”
正门忽然打开,中年男子从府门中走出,环顾四周。
顾仪施施然从马车上下来,衣袂飞扬,裙摆划出干脆的弧度。
“殿下请进吧,还有这位是……?”
中年人管家打扮,神色温和,目光投向顾仪身后。
“岑侍郎,与本宫一道来探病。”
顾仪声音冷淡,岑观言跟在她身后迈进了府门。
纪首辅住在主院里,名义上是养病,几乎不见客。
当然,这是纪府放出的消息。
她一路穿过回廊,手背在身后,也有闲心打量着府中的摆设,见到精致的还会出口询问引路的管家。
“园中这块太山石不错,本宫倒是许久未见这般秀气的了。”
“殿下说笑了,纪府这块怪石哪能比得上殿下所见,不过萤火之辉罢了。”
管家笑得不动声色,也不让人觉得谄媚。
“前头便是主院了,老爷还是有些不清醒,怕会冒犯二位,还请殿下多包涵。”
他指向前方单独分隔出的一处院落,先告了退。
顾仪走进室内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床上躺着的老人。
他已不是中年模样了,鬓发散乱,满脸病容,双目紧闭,皱纹横生,每一丝缝隙里都填满了苍老的气息。
很像一个病重之人。
“纪首辅,您若是醒着就回个话吧。”
顾仪神色淡然,对着床上的人说了句话。
岑观言环顾四周,主院内几乎可称得上简陋,除眼前的雕花象牙步床外,仅有一屏风,几张桌椅,与外院中的装饰比起来格格不入。
这时,床上的人突然坐起了身,侍女为他垫上了枕头,免得起身后再倒回去。
“都先下去吧。”
纪首辅的声音透露着虚弱,摆了摆手示意下人们先行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直到房中只剩下三人时,他又开了口:“岑大人,不走吗?”
岑观言看着面前的老者,与记忆中的纪首辅相比,无疑变了很多。只有那双眼睛,虽有些浑浊,可其中依旧隐藏着一些他不喜欢的事物。
“纪首辅有什么要事,还要特地屏退众人?”
顾仪拉过一把椅子,坐得无比顺畅,也不转头看他,只拉着岑观言,指了指身旁的木椅。
“老臣行将就木,还能说什么要事,不过是些旧事,不知岑大人能否听见而已。”
“纪首辅,除你外,只有两个人,不需要继续装着吧。”
被她戳穿的纪首辅也没有一丝慌乱,镇定地移了移枕头的位置,坐得更高了些。
“殿下说是装的,那便是了。”
“小儿近来冒犯殿下,做父亲的只能替他赔罪了。还望殿下莫与他计较,毕竟也是幼年的情分,说起来,险些也成了一家人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仪听着,转头看向岑观言,猝然间视线交汇,反而笑了。
“纪首辅可不必与本宫说曾经,更重要的是现在。纪怀枝是个蠢人,您可不是,要保他,还是要有些诚意的。”
“本宫最讨厌的便是谈情分,纪师了解的。”
她悠悠地开口,笑意依然。
“空饷案,纪家暂不插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纪首辅,或者说纪信芳,你当真以为本宫查不出这案子,还是你近来装病也真糊涂了,那本宫倒是忘了给您带点补品过来,再设个宴席庆贺一下。”
岑观言无奈扶额,他该明白殿下的向来不饶人,不能因为一时的迷惑便忘了这个事实。
“关于兵制一事,纪家暂退一步,殿下还小,莫要积食了。”
纪首辅的声音平和,细听已有冷意出现。
“本宫只是不能苟同纪家……某些操行问题,还是拿出些实质性东西来得实在。”
一人步步紧逼,一人退让,也不会一直退让。
岑观言看着沉默僵持的两人,出声说了句话。
“纪首辅,下官今日来得突兀,本是约了张将军一同来,可惜禁卫军如今暂交他管制,事务繁忙,还未与您赔罪。”
他紧盯着室内的那架屏风,手有些颤抖,声音倒是一贯的温和。
“岑大人何罪之有,听说犬子与您也有过几面之缘,那孩子和您多相处些,但凡学到几分,也不会如此顽劣。”
“至于张将军,也许久未见了啊。”
纪首辅长叹一声,手上的劲又松了下去。
窗边响起鸟鸣声,在秋日里显得有些突兀,岑观言转头看向窗边,只来得及捕捉到它绚丽的尾羽从空中划过的轨迹。
顾仪了然一笑,站起身来。
“中秋本宫设宴,请府中家眷过府一叙,相信纪夫人会赏脸的。纪首辅,该带的记得别忘了。”
她露出一个嘉奖的笑,给岑观言。
他唬人的功力倒是比以往强了不少,可比初次见面时刚正的书生灵光多了。
她敢亲赴纪府,自然是留了后手。没想到岑观言直接扯着张肃的旗号,明里暗里地威胁纪信芳不要轻举妄动。
窗外守着的人也退了,看来是知道这是徒劳无功的。
离开前,她想了想,还是回头丢下一句:
“纪怀枝,屏风后面你的鞋实在有些明显,下回记得收一收。”
屏风后的纪怀枝站立着,一动不动,几乎成了一座雕像。
可没有人理睬。
顾仪和岑观言已回了马车上,她搭上一边的窗棂,百无聊赖地晃着帘幕下系着的铃铛。
“岑卿今日有学习到我几分风采。”
她看向身旁人的脸,语带笑意。
“殿下,我是真与张将军说过,纪家人总有点不怀好意,总能制衡些。”
顾仪难得愣住,回过神来抛出一张帖子,正好落在岑观言膝盖上。
“你回去再拆开。”
岑观言应了声“是”,安静地靠在马车边,将帖子揣进怀里,用手触摸着上面的字迹。
随后露出一个安心的笑。
第52章 宴会
岑观言回到家中, 才打开了那封帖子。
帖子做得雅致,封面点缀着几朵干桂花,右下角印着长公主的私印, 落款被几片牡丹叶簇拥着,字迹娟秀, 邀他参加中秋宴会。
“桂子十里秋,金风无处愁,君若踏秋而至,必扫花以待。”
岑观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才把帖子收起。
离中秋也只剩半旬不到, 中秋宴设在八月十四的晚上,地方又在风荷殿。
岑观言也曾听过, 风荷殿是先朝女帝北门学士聚会议事时的地方, 本朝无人居住, 闲置了许久。
他垂眸思忖片刻, 抽出压在桌上的纸笺, 顺手拿起身边的毛笔, 添了几句话上去。
他起先努力回避着这个问题,殿下是否真想要夺取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不知, 也看不透她的选择。
在靠近过多后,岑观言更加疑惑,他所看见的不是全部的昭和长公主,是对他仅展现一面的顾仪, 强大而温柔。
他企图去爱她的全部, 却看不见,也不敢去窥测、去寻找, 将自己困入亲手画出的牢笼,也甘之如饴。
与殿下离得近些时,不自觉地会露出笑意;得她一句称赞,便胜过旁人的千言万语。
若殿下选的路,与他学了许多年的圣贤之道相反,他会站在哪一边?
问题没有答案,即便岑观言叩问自己的心,也没有得到结果。
他无奈地收起又多写了一笔的纸笺,压在书柜的最底层。
所有有分叉口的的路在转弯时都会有该选择的方向,他现在应当奋力向前走,才能在分叉口时,不与殿下落下得太多。
日子总是在过着的。
除了兵部事务和下属反应的有些改兵制方面的实行问题,岑观言算得上有些悠闲,索性换了套宅子,免得一直叨扰原先的房屋主人。
乔迁新居时,方卓和陈谨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还赶过来庆贺了一番。说是庆他乔迁之喜,实则两人是想多喝几杯酒,再尝尝岑观言下厨的菜品。
陈谨比先前倒是繁忙了不少,能抽出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好几次抱怨着本次的空饷案涉案三十人,和涉案人有牵连的官员,几乎牵扯到大半个朝廷。
涉案的只能先停职处理,可如此一来,朝中能在任上的官员便是生了三头六臂,也忙不来朝中事务。
兵部这几年记录的名册也是一团乱麻,好几份同名的资料被混在一起,上头记着的生辰和籍贯也有许多谬误,更别说肖像特征隔了近三年,早已失去了记述的价值。
一字以蔽之,“乱”。
岑观言帮着揽过了不少文书,可依旧有些杯水车薪。
忙碌着,很快便到了八月十四。
天气清朗,秋风不萧索,反而有些霜天蓬勃的气象。金桂星星点点地藏在树间;秋海棠匍匐于地,红花艳丽;美人蕉也的确能配得上美人之名,袅袅婷婷。
风荷殿外,摆放了一圈的各色菊花,很有中秋赏菊的风雅之韵。
岑观言在踏进风荷殿时,习惯地四周看了看。
与宴的不仅是朝中的大臣,还有不少女眷。从诰命妇人到各家小姐,香风熏然,也不知是香膏的香,还是殿外飘来的花香。
顾仪在主位上坐着,往来人经过时都屏着呼吸,像生怕惊着她似的。
她有些乏味,在人群里搜寻到纪家人的身影,投去一个眼神。
纪怀德代替纪首辅出席,还带着纪家老夫人和几位小姐。少女们心思各异,片刻都不敢放下礼仪,坐在位置上,双手交叠在膝上。
纪怀德察觉那个眼神时,面色一白,垂下头想隐藏眼里的不甘,也没能躲过顾仪的眼睛。
她百无聊赖地笑了笑,干脆起身出了殿门去院子里走走。
岑观言被兵部仅剩的官员围着,和陈谨、詹亳凑了一堆,还在商讨空饷案的事宜。
他心下一动,有些想跟着出去,又回过头听着两人的讨论,最终还是继续在风荷殿里待着。
席面上的菊花酒已经斟满了,公子和小姐们也有看对眼的,家里人合计一番,看着门当户对的都谈上了小辈们的婚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约半时辰,殿外忽然传来刺耳的叱骂声,声音大得穿透了窗,引得宾客们纷纷往外看去。
顾仪立在殿外,一丛墨牡丹边,红裙潋滟,硬是抢了花的风头。
她面前命妇打扮的贵妇人敢怒不敢言,眼里几乎要淌出泪花。
“殿下,您是身份尊贵,也不能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