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宫厌的话“上不敬天,下不敬地,亦不敬君父”,才知道她们为何会是至交好友,心意相通,是初遇如重逢的好友。
因这有些虚无缥缈的愿望,沈燕婉才会嫁给先帝。她在用自己能够尝试的方式,企图去改变大宁的现状。
可惜先帝登基后变了,她在宫墙内枯萎了。
顾仪粗粗翻阅一遍,最后一张纸上字迹清晰得多,笔迹也变了,落款是宫厌。
飞白体清瘦,能从字迹里窥见宫厌提笔时的心绪。
“生不逢时,命交华盖。求者不得,恶者皆来。”
“爱欲会腐败,是宴席上剩下的残羹,在深夜里发臭。”
这两句是在幼帝出生的那一年,也是先太后病逝的那一年。
从所谓的心悦燕婉,到举刃相向,也不需要几年。先帝一边说着爱,一边让她溺死在潮水里,还要再出手扫清幼子继位的障碍,在弥留之际喊她的名字,去彰显他无意义的愧疚。
顾仪无意识地掐着腰间的玉璧,心绪有些不平,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宫厌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的计划,只是做出了选择,埋下一颗种子,任由它生长,无论是开花结果,还是半路枯死,都接受这个结局。
宫厌放不下与故人的情谊,也放不下恨,她比沈燕婉强硬得多,也比她更倾向于恶的一方。
不择手段,心狠手辣,是顾仪欣赏的那类人。
若不是她想算计的人是自己,她们或许会成为隔辈的好友。
她转过头,看向埋案疾笔的岑观言,不觉就放松了些。
他至今都没有开口问过什么,就仿佛纪怀枝从未和他说过什么似的。偏偏他也不是愚笨之人,比大多数人还要聪明些,估计早就从之前的事里寻到了蛛丝马迹。
岑观言感觉到视线聚焦在他背后,像当初殿试时,长公主在他的桌案旁驻足。
那日他写的题还记得很清楚,是问百姓的教化之道,最终的答卷他依旧不太满意,可已经是还未入朝时的岑观言的极限。
他写得入迷时会忘记身边有人,但今日心不够静,总会想起身旁还坐了一个人,想着如何去再完善一点。
岑观言落下最后一笔,长舒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再转过头去,将那张纸递给殿下。
他垂着头,还是忍不住抬眼去观察顾仪的表情。
顾仪站起身来,接过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一字一句地读着。
他从很遥远处写起,开篇写他曾经的亲眼所见。
许多一去不复返的新兵,有的还有具返乡的尸体,有些连名字都散在了风里。百姓畏惧战场,畏惧死亡,在听到征兵的风声时甚至携家出逃,还想出许多荒谬的方法去逃兵役。
亡者无抚恤,幼儿新妇何依;新兵战在前,身与命如何安。
抚恤亡者,教化黎民,以及……“臣愿天下人信朝廷,所有的流血为天下更多的平安,兵者,为守个人之家,再为守大宁。”
他写禺山的百姓,人人皆视羌人为死敌,恨不得吞其肉寝其血,是凭着恨去守住禺山城。
可要士卒都凭恨,恨虽长久也伤自身,不如靠大爱。
其余的再是详细阐述他的初步想法,从编纂歌谣便于民众了解为何而战,再到改粮饷发放制度,伤亡士卒的抚恤发放问题。
最后的字迹力透纸背,虽是一样的馆阁体,却带上些杀伐之气。
“民者,虽大多为善,亦有恶者,惫懒者混粮饷者,叛国以获利者,谣言以惑众心者,以大宁律判决。”
顾仪回想起在禺山一战时,她在营中持镜望城中局势,岑观言的剑出鞘,寒气侵人。
云下剪月光一段,再浇三尺秋水,用于杀敌,也用于殉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把玩着顺手抓过的镇纸,再打量着身旁随她一起站起身的岑观言。
他的骨是笔直刚硬的,是雪后青松,也是虚心之竹。
“岑卿,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顾仪忽然下了决心,若是他问,她便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始末都告知他,关于做鱼饵的纸条,翰林院的流言,和她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未改变过的用意。
可能是突然生出的愧疚之心作祟,不想与先帝一般,做些虚伪无用的缅怀和歉意。
“殿下若想说,臣就想问。若不想,臣也没什么想问的。”
岑观言几乎没有思索,回答脱口而出。
他相信双眼所见到的,从他所见的去判断,去看这世上的人和事。
顾仪走近了一步,有些咄咄逼人地再发问:“岑卿,那你想说些什么呢?”
这距离有些近,岑观言有些恍神。
他想说的有很多,比如殿下伤心时可以哭出声来,比如注意身体,不用整日整夜的劳累,比如她是个很好的人……
再比如,想问坠金之毒是否真的无解,想问到底是谁如此狠毒,想问殿下在禺山时在忧心些什么,他是否能帮上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想夸赞她胜过世人的清醒和仁心,想提醒她警惕纪怀枝扭曲的爱意,想说他的私心,关于深藏于心的思慕。
他想知道关于她的过去和现在,还不敢奢求未来。
可惜,他一句都说不出口。
于是他闭口不言,只是垂下了头。
“岑卿,你爱我吗?”
她的笑极美,比冬日雪地里独树一枝的红梅还要动人心魄,灼灼似火,让人想扑火而去。
呼吸靠近,长年累月的香气无孔不入,钻入他的鼻息。
是长乐殿里焚的东阁藏春,是苦涩煎熬的药香味,是身边人存在的证明。
岑观言退了一步,顾仪向前迈了一步。
他没再躲闪,直视着面前女子的双眸。
眸似冬日,不需琼叶来增色,冬日有梅花,枝干枯瘦,从被人扭曲的冰梅恢复成枝叶繁茂的梅树,开出晶莹剔透的花。
顾仪又问了一遍:“岑观言,你心悦我,是也不是?”
她喊他的名字,问得平静自然。
随后,听见男子坚定的回答:“是。”
他想过所有不回答的理由,可话到了嘴边,突然想抛却所有的顾虑,只凭心意去回答一遍。
“我心悦殿下,皎月可证,不敢声张。”
皎月是她,不敢声张的是自己。
像遮掩了很久的秘密,被一丝|不挂地呈在台面上,他在赴刑场的路上,等待审判的降临。
第49章 第 49 章
“若我不爱, 你当如何”
“沉心掩面,再不声张。”
“若我爱,你又当如何?”
“喜不自胜, 万死不辞。”
岑观言的声音低沉,却坚定, 有些执拗地抬着头,没有平日里谨慎温和的模样。题卷上写的答案,他不敢确定,只能写上一切所知, 放手一搏。
顾仪在看他的眼眸, 淡琥珀色的瞳孔中有一个她,也只有一个她。
忽而一瞬间, 一切都安静下来, 顾仪在无声地笑。
快意的, 张扬肆意的, 比以往的笑都要璀璨。
她若爱人, 正大光明, 坦坦荡荡。
“岑观言,你赢了。”
她暂时抛却顾虑和棋局, 去接受他纯粹真诚的爱。
岑观言几乎失去了听觉, 像是在幻想中都不敢出现的场景,不知是云端的月落在他面前,还是他在云端见月。
“谨谢殿下厚爱。”
他弯下腰,行了一礼。
顾仪唤他的名字, 等他起身后又不知说些什么, 索性换了个话题。
“岑观言,改兵制之事近来得抓紧些, 趁纪家元气大伤、朝臣被震慑之际,多推进点。你身上的担子会有些重,放手大胆去做,其余事不用担心。”
她神色沉凝,想起些棘手的事,蹙紧了眉头。
“殿下,你又想一人去纪家吗?”
岑观言有些无奈,与殿下相处得多了,也知道些她的脾性,对旁人戒备心重,重要的事都爱亲力亲为。
眼下的事大了说是逼宫,小了说也只是劝谏,禁卫军包围太和殿之事也能推到何咏身上,纪家只要足够狠心,依旧能从中抽身。
最好的结果,是从中获得足够大的利益,还得和纪家商讨。
他也不是刚入朝时对党争一无所知的新人了,陈党只会落井下石,或两不相帮,纵使有陈谨在,也只能牵制些许。
“看来你是越来越聪慧了。”
顾仪也没否认,反而夸了几句。
岑观言也不劝说什么,长作揖道:“殿下,若真要去,记得捎上我。”
劝也劝不下来,不如自己跟着还能看着,总能安心些。
“你倒是学得快,不怕我生气?”
顾仪低下头,故意去对上他的眼眸,戏谑地开口。
“不知道岑卿学了这么多四书五经、朝廷事务,又有状元之才,女子生气了该怎么哄,有没有学过呢?”
她叫他岑卿,摆出了长公主常有的架子,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殿下是还要收一份答卷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岑观言失笑,明知她是在开玩笑,心下还是略微有些紧张。
他并不擅长与女子相处,只在翰林院内浩如烟海的书库中记录民俗异闻的志怪里,讲过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辞藻华丽优美。他看典籍疲惫时,偶尔会翻看这类书籍。
他靠近一步,试探着伸出手,在顾仪的头顶安抚似的摸了一下。
骨节分明的手罩在她的发顶,带着些暖意,若即若离地触碰着,有些陌生的感受,还有些好笑。
顾仪先是意外的诧异,随后险些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这是哪看来的法子?”
岑观言收回那只笨拙的手,手足无措,随即低下了头,低声道:“志怪小说里的主角。”
顾仪饶有兴致地追问,“男主角八成是个书生,女主角是什么?”
岑观言的头更低了些,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狐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仪终究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说话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岑观言,我先前是不该问你准备何时成家的,你这副模样,若不是我,怕是得孤家寡人过一辈子。”
“你这不是哄生气的女子,是摸家养的猫儿,不怕我更生气些?”
岑观言听着她的笑声,嘴角也无意识地上扬。
他抬头见她,笑着的她比书中写的狐妖更动人心魄。
“书生抬头见那狐妖,姝色魅人,正是:
‘留春半缕添颜色,借雨一帘送晚风。
不笑而颦霜九月,愁红泪尽并花丛。’”
许久前读的志怪故事浮现在脑海里,可那定场诗还是太过艳浮,不够清雅,配不上眼前的女子。
“那多谢殿下救我于火海了,也只能跟着殿下过一辈子了。”
他笑着回话。
“可那狐妖定是没有殿下生得好看的。”
他试探着在玩笑话间掺入真心话,小心翼翼地等着回复。
“这话说得倒不错,看来还真是学到了些的。”
顾仪坐在一旁,再翻看了一遍岑观言的那张答卷,把它递回给身边的人。
“我明日去纪家探病,你一起来吧。”
她低头沉思,遮掩住眼眸里闪过的寒光。
至于那个病人,是否真的病着,只能等明日才能知道答案了。
岑观言应了一声,准备送她到宫城门口。
“岑卿,送到家门口就行,我还不至于连这么短的路都不认识。”
顾仪站起身,将那叠泛黄的手稿藏在身上,从门中走出。
完全遗忘了来时是怎么说的。
岑观言也不揭穿,踟蹰片刻,走到门口。
夜里的月光皎洁,星点稀疏,牵牛织女倒是遥遥相望着。银汉静谧,永安巷里人烟稀少,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樟树,无声地落着枯黄的叶片。
他站在树下,目送她的背影,翩跹如蝶。
他叹了口气,往前跑了几步,追上离开的背影。
“我送殿下走吧。”
不等顾仪的回答,岑观言低头说道:“就当我想多看你几眼。”
他从未想过说出一句话需要这么大的勇气。
“好啊。”
顾仪轻快地回答,做了个手势,示意暗处的守卫还不需出面。
弄影和横江缩回刚从阴影中显露的身形,继续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横江是顾仪调来的新暗卫,也用来牵制弄影,顺便警告还在京城处理事务的苏复安分些。
弄影也不敢多说些什么,每日沉默着,偏偏横江是个爱说话的性子,她知道分寸,故最爱说的是些没意义的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