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中有坚定,近看是棉,触之有棱角,棱角分明。
是她亲手,一桩一件打磨出的云子。
岑观言的心有些战栗,不知是为了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隐约能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会是什么,不知道走向,也知是会与宫廷相关的。
他不离开,听到最后,会彻底与昭和长公主绑在同一条战线上,因为这是她的秘密。
她敞开了一丝缝,放出一些过去,作为树上成熟的果实,等他做出决定。
有些可爱的狡诈,将诱饵放在桌上,等水里的鱼跃出水面。
“殿下,我自然该有始有终的。”
岑观言没有自称臣,也没有躲避她直视的眼神,有些执拗地盯着她的眼眸。
他是自行咬钩的鱼。
顾仪投出一个赞许的眼神,又缩回了椅子上。
这茶稍稍有些苦涩,她拈了一块山楂,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尝。
酸甜可口,糖霜在舌尖融化,更甜了些。
往事说起来也很简单。
沈燕婉在同龄女子中与众不同,她总有些天真的遐思,关于朝廷,关于世间,甚至关于女子本身。
她遇见宫厌时还是十一二岁的少女,伸出善意的手,把满身脏污的宫厌拽了出来,执着地护着她。
随后是相谈甚欢,明明从未见过,却像相识许多年的老友,在许多事上不谋而合,她们把想法偷偷记在纸上,约定长大后去游历世间,去见更广大的世界。
话本里的悲情故事里会有天灾人祸,而她们的故事里,转折很简单。
沈家为沈燕婉挑的夫婿,是陛下二子,顾元秋。
沈燕婉起初是不愿的,她不愿嫁人,成为万千闺阁妇人中的一位,再沉没在潮水里。
顾元秋私下来寻她,沈燕婉想着说清,莫误了他人良时。
那时的顾元秋风姿倜傥,是个俊秀的青年,他亲口承诺心悦她。
“沈小姐,元秋唐突,有些事也希望你能与我一起去做。”
他描绘了登基后的盛景,他说要走到至高之处,才能带来愿景中的宏图,去救世人。
顾元秋生得一双桃花眼,看人时专注,讲述将来时话里充满热情和赤诚,仿佛那未来真的已经触手可及。
沈燕婉答应了。
她与宫厌好好的告别,把少女时的手稿都留给了挚友。
宫厌还记得当日她的笑,灿烂的,脸上挂着泪痕。
“阿厌,我要走啦,以后常见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阳光刺眼,所以宫厌闭上了眼。
宫厌去了天则楼,想着能多见她几面,免得她一人在宫里待着太过寂寥。
她有了一个女儿,她从少女到皇后沈氏,从笑着说再见到天家威严,肃然端坐。
她愈来愈憔悴,直到话本里俗套的结局,她走了。
连个再见都没有留下,缠绵病榻,撒手人寰。
当日天象有异,宫厌被赶出了天则楼,华盖星冲天府星,天府星指后位之人,有些荒谬的理由,可没人有异议。
宫厌改了名,带着她的手稿走遍了大宁,也不止大宁,走了万里路,学了万般事,也不过几年。
顾仪听着往事,眼里的泪光一闪而过,很快消失。
岑观言不动声色地递上手帕。
“殿下,若伤心,又何必忍着?”
他贴近她的耳畔,免得被另外两人听见,说完后才觉得有些近。
“岑观言,先太后见我哭,会伤心。”
顾仪低声回道。
她还是接过了他的手帕,针线细密,右角上还绣着几瓣牡丹叶,繁密茂盛。
第47章 防备
天色暗沉下来, 宫厌安静地坐着,偶尔看看对面坐着的两个人。
挚友的女儿也长大了,她也老了。
起先心中总是有恨的, 恨顾元秋没遵守诺言,恨沈燕婉错信于人, 恨闺中闲话终究是虚话,恨她都没能见上那个人最后一面。
可故人都走了,留她一人在世上。
恨也好,不恨也好, 浓烈的情绪在失去寄托的对象时, 人容易变得脆弱。
她从朔北走到江南,身子愈来愈差, 见了世事无常, 还是不甘心来这一趟什么都没能留下。
才会有恶念, 甚至想过若是顾仪杀了顾伦, 顾元秋在地底怕是也会气活过来。
可燕婉会伤心。
那个人善良得有些天真, 最容易心软, 更别说看着出生的一双儿女。
宫厌曾经问过她:“你说,母亲必须爱她的儿女吗?”
沈燕婉眯着眼在晒太阳, “我不知道旁人, 孩童总是可爱的,我的儿女定是随我,肯定惹人喜爱的紧。”
“阿厌不要伤心,宫夫人不喜欢, 有我在呢。”
她抓紧了宫厌的手。
当日的紫藤花还开得很好, 粉紫色的花骨朵爬得满墙都,藤蔓缠绕在立柱上, 午后的太阳也很暖和。
宴席上的纷争太多,有女子花枝招展,男子言笑晏晏,长辈忙着为小儿女相看人家,总是聒噪的
宫厌回握她的手,在纸上又多添了几笔。
“男子多妾,生庶子,正妻该如何视之,爱,或恨,或不理睬?”
另一行娟秀的字迹回她:“男子为何有妾?”
最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着风声和喧闹声从耳边飘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宫厌晃了晃神,看清面前的顾仪,这张与故人相似的面容,既像顾元秋,也像沈燕婉。
顾仪则站起身,理了理衣上的褶皱。
“以家母的关系,我该叫你一声姨,也希望您能好好活着,不必多说些什么。”
她伤悲,却依旧不能全然去信任宫厌,纵使先一辈的情谊深似海,她也不能放松警惕。
宫厌最开始的目的可能并不简单。
她是一个复杂的人,像桌子上摆的糖渍山楂,混乱的来意和立场,无从分辨好坏,也不是黑白中的灰。
善念来时尽力救一城百姓,恶念来时欲诱顾仪杀人。
“殿下,我会活着的,希望你比我们更出色,去做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宫厌只是轻笑着,她想学着当初沈燕婉的笑,甜美活泼,却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弧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递出去一叠泛黄的纸,有些不舍地摩挲着边角,上面的墨迹都有些褪色,虽看得出是精心保存的,不免也有了时间的痕迹。
“这些本该给殿下的,我也不必留着了。”
顾仪接过,纸张已十分柔软,一不小心就容易损坏,她将纸张收起,垂下眼眸。
“宫姨,您知道的,若有机会,希望还能在此相见。”
还是习惯地加上了威胁的语气,关于先太后的病逝,总归不该透露出去的。
宫继一直坐在一侧,待到要离开时,他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阿姊,近来华盖星轨迹模糊,你……保重自身。”
他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小,最后的关切声如蚊呐。
他一直知道家中最出色的是长姐,可长姐生来命落华盖星,上天厌弃,还易克亲近之人。
于是他看着她离开,直至自己坐上了监正的位置,把她的痕迹一一抹去。
“宫继,我自然是看得出来的,可我不信天。”
宫厌虽是在回答宫继的话,目光却是落在顾仪身上。
所谓的陨星已经落了,她总还是要活着的。
宫厌目送三人离开,望着还带着温度的四杯茶,苦笑一声,将房间内收拾干净。
宫继有些失魂落魄,晃荡着回了宫家在西城的府邸。
岑观言与顾仪走到该分别的路口。
“殿下,天色已晚,您路上小心。”
这段同行的路有些短,很快就到了头。
京城里灯火初上,夜市刚刚开始,人群的欢笑声一阵阵地爆发,被围在中间的是耍猴的杂耍艺人。
小贩吆喝着的已不是宝石珠玉,是南边贩来的贝壳玳瑁,不少人挤在一旁看个新鲜,出手阔绰些的索性就买下了。
“岑卿,我可不识得回宫的路。”
顾仪才刚走出一步,回头去看岑观言,捕捉到他眼底深藏的一丝不舍。
“岑卿是住在西城最边上的永安巷里?正好有些事务,该与你交代一下。”
她说得极其自然,丝毫不像兴之所至的想法,坦荡地询问,人却退了一步,退到他身旁。
岑观言应了一句“好”,沉默不语地带路。
永安巷离此处并不算远,岑观言只来得及担心住处收拾得够不够整洁,一句话都没说,两人已到了门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主人家没有落锁,见他归来开了门,眼神在另一人的身上停留了一瞬,装作不经意般收回,最后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岑观言无奈地歉意一笑,“这是岑某的上峰,有些事务要谈,还劳烦主人家开门了。”
心中的确会闪过喜悦,几乎将主人家投来的眼神当真,才刚涌起一丝想法,只觉得自己有些卑劣的不堪。
“下官家中简陋,还请您多包涵。”
岑观言垂下眼眸,微微弯着身往里退了几步,把来客带往偏厅。
他不敢称殿下,怕暴露长公主的身份,也幸好主人家没多问。
说是偏厅,实则是岑观言平日里的书房,狭小得只容得下一张书桌和立柜。
柜上分门别类地放着手抄的书籍,还有些陈旧破损的旧书。桌上砚台里的墨还未干透,清晨时出门太过匆忙,毛笔都团在了一起。
他有些匆忙地找到备用的毛笔,重新研磨好墨,将旧的放进水池里泡着。
顾仪也不见外,坐在一旁看着他走来走去地收拾东西,还顺手拾起了一张落到地面上的纸。
“看来岑卿也有些想法了。”
她粗略扫了一眼,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把改兵制交给岑观言时,还是有些担心,怕他不够坚定承担外界的弹压,也不仅仅是责骂,还有百姓的哭泣。
在所有新事物出现时,都会有人在哭。
第48章 心意
岑观言总算是收好了书房的纸张, 抬眸看见顾仪拿着他的手稿。
那是他散衙后随笔写下的,有些是读史书时的灵光一现,有些是曾经在求学时写下的简单想法, 有些是在禺山就任时与方郡守的交流,还有些是近来才从兵部事务中看懂的东西。
他蓦然有些紧张, 像求学时写好的题卷递给师长的那一刹那,害怕辜负师长的期待,毕竟当初求学时家境贫寒,师长是破例收他入学堂。
直到顾仪轻笑出声, 说出口的是一句语气上扬的夸奖。
岑观言松了一口气, 难以察觉的欣喜在蔓延,远比摘取魁首时喜悦得多, 心跳都更快了些。
“岑卿, 自殿试后也许久没见你的策论了, 不如我考考你?”
顾仪突然起了兴致, 问了一个问题:“征新兵时, 百姓嚎哭, 不惜以头抢地,你当如何?”
“不必这么快回答我, 写下来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岑观言错开视线, 安静地坐在了平日的位置上,提笔点墨,蹙眉思考着。
先朝征兵时,曾有百姓不惜自残, 砍去肢体, 为免战场死亡之灾。
如今的大宁征兵也大多是做个样子,虽录了名册, 实则完全没有对应的士卒在军中,拨下的军饷被一层层瓜分殆尽,每年都是如此。
各方都知晓,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不作声地收钱。
兵册也是混乱得很,人对不上,钱粮也对不上,到处都是一团乱麻。何咏自诩清高,不沾俗物,从不过问下面人的处事方法,只在重大决策时才会露面。
何咏今日也算是彻底栽了,想来往后改兵制也会更容易些。
他脑海里思绪延展,提起毛笔,笔尖滴下一滴墨,在纸上晕开,又停住了手。
书房里极安静,两人都不说话,一个提笔写策论,一个端坐翻旧书。一盏灯火如豆,灯花落了几朵,满室被柔和的灯火填满,无端显得有些平和的静谧。
顾仪在一旁坐着,翻看起那叠陈旧的手稿。
先太后曾亲手教她练字,上面的字迹娟秀,细看收笔洒脱,锋芒内敛。
从字里行间能看见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母亲,鲜活的,有许多奇思妙想,是还作为沈燕婉的少女,而不是皇后沈氏,也不是如今牌位上冰冷的太后沈氏。
她写愿天下大同,女子也能站在朝堂之上,想让百姓安居乐业,甚至想“为何大宁需要一个君王”,她写若没有帝王,百姓会不会拥有更愉悦的生活,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感觉。
这块的字迹有些乱,有不少涂改的痕迹。顾仪似乎能看见当初的母亲心绪的纠结,为自己悖逆的想法感到震惊,又不忍涂抹掉全部的内容,只将寥寥几语留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