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是事在人为。
第56章 羌吴
京城里近来大事不断, 搅得人心惶惶。
先是纪家大批官员在空饷案里被清算,朝中上下一片哀鸣之声。纪家闭门谢客,拒了一波又一波上门的纪党官员, 只说纪首辅闭门养病。
后是一月前的兵部尚书唆使纪家二公子私调禁卫军一案,两人都削了官身, 何咏更是被剔出何家族谱,流放到南边瘴气密布之地做苦役。据说纪家二公子被送去外出求学,也在京城消失了踪影。
再便是当今昭和长公主,宣告建立风荷司, 以孙、李、陈家几位小姐为主事者, 处理六部近来人手缺乏的杂事。
前几项太过震惊,朝里人员稀疏, 纪党式微, 陈党闭口不言, 只有御史台坚持参了几本。可参上的奏折也是送到长公主处批复, 不过是浪费些笔墨和时间, 石沉大海而已。
吴御史如此想着, 只是走个过场,留个忠君直谏的名胜, 随后就收到了长公主的批复。
“本宫为女子, 可立朝中,其余女子亦然。吴御史若有其才能有异议,可多寻几位可用之才填补朝中空缺,若仅为女子之故, 或可询问令堂。”
是长公主一贯的风格, 不嬉笑怒骂,只尖利刻薄。
他放下手中的笔, 也不敢再写奏章回复,还是气得一整晚没睡好。午后出门时去拜见母亲,才发觉母亲眼底青黑,可惜时间紧迫,只得赶紧离开,动身去宫城。
从丽景门进宫,要往风荷殿过,才能到太和殿。
风荷殿荒废许久,近日又溢满了女子清脆的说话声,不见嬉戏之音,只是井井有条地吩咐和传递消息的动静。
顾仪在最初几日还会看着风荷司的众人,六部事务错杂,朝中官员虽没有跳出来反对,难免有私底下绊子的,推三阻四不肯交来文书,或是借口拖延。
李令月终究是更像她父亲些,唱白脸时字字珠玑,哄得人满心欢喜。刘瑶则见惯了家中冷眼相对和西北地方的无赖流氓,双眼锐利,言辞锋芒在外,颇有些顾仪的风格在里头。
两人一同管着风荷司,也算是风生水起。
今日的朝仪,是风荷司第一次在朝仪上露面。
顾仪为两人赐的是从四品的虚衔,与一部尚书只差半品官阶,可便捷行事。风荷司独立于六部之外,目前看着只是处理六部杂糅事务之处,后来如何,便看两人如何做了。
幼帝居于龙椅上,望着身边坐着的顾仪,神情迷茫,又不敢说话,耐着性子听今日启奏的朝臣。
“臣礼部尚书李修,有本启奏!”
他熟稔地说了个“准奏”,这也是每日几乎都会重复的场景,无论是谁启奏,他也只用说“准奏”两字。
“羌人于西北立国,国号‘吴’,尊临涂吾楠为羌人王,欲遣使为我大宁属国,纳岁币,结两国之好。请陛下决断!”
羌人曾经乃是大宁的癣疾,久治不愈,征之无用,今日竟是主动请求成为大宁属国,也是喜事一桩。
李修浑身都带着喜气,都没顾着近来又秃了些的发顶,顺带偷偷瞥了一眼站在右侧的大女儿,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也不知有多久没这样笑过。刚入朝时李修也是个志得意满的少年,后来整日在陈纪两党里左右逢迎,熄灭了所谓的雄心壮志,成了众所周知的和稀泥人选。
私底下把女儿当男儿教养,又担心她成不了亲,将来自己百年之后连个能护着她的人都没有。
如今,一切都在好起来了。
他的女儿几乎与他平级,掌半司主事,立于朝堂之上,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也无需害怕她遇人不淑,良人变心。
顾仪听到消息时,想起些回忆,在朝臣中寻到岑观言。 他替了何咏的兵部尚书之位,从人群中走到了靠前的位置,她一抬眼就能找到。
视线碰撞,随后都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关于禺山,关于吴氏和她的儿子吴苦,现今改名叫临涂吾楠,是吴国的新王。
岑观言想起当日的妇人眼中灼热的光,他当日因其回忆起殿下,不自觉地去信任她,最终那个在人群中躲藏的妇人也足够勇敢,成为吴国的太后。
两人对视一眼,便明白了还有许多事务等待考虑。
临涂吾楠是新王,不见得是实际掌权人,当日在禺山下手杀临涂释比的人是临涂戈,最后突围撤走的也是临涂戈。
派去探听吴国消息的情报人员还在路上,只能等吴国来使到京城后,再旁敲侧听一番。
“臣以为善,陛下如何?”
顾仪转头,询问龙椅上幼帝的决断。
底下朝臣不知有多人人心底暗暗地腹诽着:“朝中谁人不知陛下对长公主言听计从,哪日说不定陛下都不需要来走个过场,长公主便可独断朝纲。”
顾伦露出一个笑,声线软糯:“朕听皇姐的,吴国来使,还得好好招待,劳烦皇姐费心此事了。”
顾仪应了声“是”,虽说她已决意包揽本次招待吴国使臣一事,在有幼帝亲口任命此事后,总归是名正言顺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看的顾伦的笑脸,无言以对。
下朝后,顾伦跟在顾仪身后,他人小,步子也小,要小跑才能追上前面的顾仪。
秋日已是末尾,天气一天天变冷,西风萧瑟时,残阳映照在半泓泉水里,枝叶枯败,几片叶打着旋飘落在水面上。
顾仪已走到了长乐殿边上的池塘边。
“陛下多穿些衣裳,臣有事先离开了。”
她看着顾伦单薄的衣物,还是没忍住嘱咐了一声,匆忙想离开。
顾伦没拦她,只是冲着她离去的方向大喊了一声:“阿姊要注意身体!”
旁边的宫人吓了一跳,连忙将幼帝带回紫宸宫,免得天气骤然转凉时幼帝风寒入体。
顾仪还未走远,听见声音回了头,只看见顾伦一步步离开的背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回了长乐殿。
熟悉的东阁藏春在熏炉里焚着,春日的花香溢满整个大殿,恍如冬日里开出的花。
“黎州有消息传回来吗?”
第57章 待客
白鸽停在栏杆边上, 翅膀扑棱着,脚爪上抓着琉璃管,毛茸茸地在顾仪手心蹭了蹭。
桌上放着一张纸笺, 顾仪拾起它,在水中浸湿后再将文字拓印在宣纸上。
在一个月前她将横□□往黎州流枫郡探查消息, 按脚程也该打了个来回,却到现在也没见横江归来。
顾仪猜测是在黎州被绊住了脚,或是干脆被困在了当地,一切迹象都表明流枫郡的确存在问题, 甚至不是个小问题。
今日终于是收到了消息。
信上写得清楚, 流枫郡郡守与当地大族勾结,在朝中也有背景, 似乎在谋划大事。笔迹凌乱匆忙, 像是横江在极其慌乱的形势下写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仪思忖着, 黎州的大族中最大的一家, 是沈家。
在先太后病逝当年, 沈老家主哀恸万分, 率领沈家上下迁至黎州,宣布不再参与朝事。曾经显赫一时的沈家就此归隐, 也只有当初的朝臣还记得沈家大公子沈期朝议上舌战群儒的风采。
沈期平日里看着为人和善, 从不动怒,闲暇只爱风华雪花的风雅事,京城里也流传着佳公子的雅名。直到那日太和朝议,他轻袍缓袖立于殿中, 言辞如刀, 将一众劝先帝纳妃的御史们,纷纷说得闭口不言。
可惜是, 昙花一现,陨星坠地。
还未至夜上,穿云点起灯火,信笺被火焰舔舐,一点点烧成灰烬。
“主子,今日的药该在餐前喝的。”
穿云有些无奈地提醒道。
殿下怕苦,每当喝药时都要等到一日将尽不喝也得喝,再皱着眉头一饮而尽,用上好几块蜜渍果子才能压下那股子苦味。
顾仪接过斗彩三秋杯,看着是她最爱用的瓷杯,触手温润,也没有欣赏的念头,闭着眼将药液倒进嘴里。
“穿云,刘御医近来如何?”顾仪道。
穿云为她准备着转味道的甜食,抬眸回道:“刘太医近几个月都在翰林院和太医院的书库里,翻了许多偏门的古籍,像是在找些什么。”
穿云知道刘太医在找什么,却不忍心说出那个东西的名字,只暗自把只能用两颗的蜜饯加到了三个,摆在桌上的天青色敞口果盘里。
“他总归还算有点良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仪淡淡地开口。
不是所有人都如先帝一般坦然,胸中跃动的心总归是会疼的。
“在他家中设的暗探暂时调离吧,不用看着了。年后与本宫去黎州走一趟。”
在最开始知道刘太医在下毒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时,顾仪就在刘太医妻儿家中派了不少暗探,免得他泄露消息,或是做出其他不当做的事。
年节将至,当下要紧的事,还是招待羌吴来使。
顾仪准备召集风荷司属官和礼部下属的鸿胪寺官员们,商讨接见羌吴使者的细枝末节,再随手派了个小内侍给另一个人送信。
岑观言在新宅子里数日子,一年就要到了尽头,年底宫宴也不远了。
他想起一年前的场景,恍然觉得已是许久以前的往事了,那时还在京城中准备殿试,和方卓寄住在旅舍里。
桌上的书翻开了一半,正是从书肆内挑选来的旧书,一边堆放着不少从翰林院抄来的史书,其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朱笔批注,将重要之处都圈画了出来。
羌吴使者将至,岑观言虽与羌人军队交手过,又在容州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对羌人内部生活习性也只有初步的了解。
这是羌人第一次宣称建国。
从前的羌人散布在大宁北部,虽有王庭,但大多数羌人习惯游牧生活,居无定所。这次的改变估计与吴氏有很大的关系,只是无法猜测她如今的想法,是初心不改,还是受制于人,或干脆是倒向了临涂戈,甘心成为他手中的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正凝神思考时,门上的铃铛晃动一两声,门外传来尖细的声音,“岑大人在吗?”
他起身去开门,才开了一条门缝,一人灵活地挤进门缝里,从袖中掏出一纸信笺,递到岑观言手上。
“见过岑大人,杂家有礼了。长公主殿下派奴来送个信,怕口信不够正式,还是写了书面谕令,劳烦您尽快动身走一趟吧。”
那人看着年纪尚小,做小厮打扮,声音尖细,礼仪到位,岑观言一眼认出他是宫中的内侍。
他脸上堆着笑,带着难以言说的谄媚,看向岑观言的眼神也混杂着些奇怪的光芒,比讨好还要更上升些。
岑观言柔和的笑了笑,接过四四方方的信封,也没拆开,声音温和:“多谢您走这一趟。”他朝皇宫方向一拱手,“殿下爱重,臣受之有愧,会尽快动身去风荷殿议事的。宦者可需要用些茶水再走?”
桌上的茶杯中升起热气,在宫里行走惯的内侍很快闻出是外头茶摊上常卖的苦丁茶,苦丁茶入口苦涩,也无回甘,除提神外并不半点好处,是穷苦人家爱喝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鄙夷,未理会岑观言的挽留,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
岑观言神色未变,拾起方才记录用的草纸,换身官袍便出了门。
官袍也从青绿色变成了浅绯色,纹饰为鹤,昭示着正三品的官位。
鹤者,长寿且高洁,是太|祖敲定纹饰的寓意。
岑观言步子急而大,走得稳当,不过一炷香便到了宫门,递了官印和令牌,往风荷殿而去。
风荷司主事人和鸿胪寺几位推官坐在两侧,见岑观言进了殿门。
岑尚书可谓是朝中难得的“青年才俊”,双十之年已是一部尚书,今日的绯红色官服更衬得他清朗萧索,眉目如画,逢人总带着半分笑,可见其性情温和。
若不是身上还有桩风流韵事,各家各户派去的冰人估计早已踏破了门槛,上赶着嫁女过门。
而这风流韵事,朝中人尽皆知,另一位身份尊贵,没人敢在她面前嚼舌根。趁着人没来齐时,几人赶忙眼神交流了一番,最终目光落在岑观言身上。
长公主殿下从不掩饰对这位岑大人的另眼相待,实在难免令人怀疑其中的关窍,比如是否有什么香艳的宫闱秘事在其中。
顾仪来得很快,鸿胪寺的几人收了脑中思绪,面露恭敬之色,丝毫不敢有越距之态,行礼行得端正,坐得十分靠后,只差拿个什么将自己藏起来。
顾仪扫视一眼,在岑观言处停留了一瞬,露出一个笑。
“此次召众卿至此,为的什么诸位都明了。年节时吴国使者将来访,带来国书与吴国的诚意,很可能成为我大宁属国,关系重大,愿诸位谨慎以待,莫坠了我大宁威严,也莫失了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