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问,诸位同僚说错讳是岑某手上出的错,那国史前部是哪位交到我手上的,又是何时交到我手上的?”
“三问,是哪位从岑某手上接过的国史,既如此笃定是我错讳,为何当时不提出而是任其被送出翰林院?若是如此,又有何居心?”
语毕,他躬身朝堂上三位主审官行礼,衣袂在空中划出弧线,再干脆利落地垂下。
“微臣疑惑诸多,还请诸位同僚解答。至于闲时岑某多在内库读书,每日酉时过一刻离开,翰林院侍卫可为证人。”
满堂寂静,无人能答,冯坚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堂上的司空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看着对中央发言的岑观言多有赞赏。
刘巡查有些下不来台,当初翰林院众口一词指认岑观言,他也不想劳心劳力地再去查案,只想着等他认罪早早了结,给个交代。如今看来,被指认的岑观言措辞清朗,句句在理,倒是翰林院众人哑口无言。
“岑编修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当真不怕有人曾看见你的所作所为吗?”
柳安德有些气愤,说话声气息也不太稳当,开口质问道。
“那日冯推官亲眼看见,你在众人散去后溜去了他书案处,不知干了些什么勾当。最初冯兄只以为你家贫想找些银两,便没有揭穿,直到错讳一事传出才明白你竟行如此龌龊之事,简直令人不齿!”
“亏得冯推官还想着护着你的名声,只作书写谬误报给巡查大人,谁知你还倒打一耙,反污蔑翰林同僚!”
说罢,柳安德气急一摆手,险些没喘过气来。
“是如此吗,冯推官?”岑观言平静地开口,“是如柳推官所说,你亲眼所见无半点虚假?”
“对!枉我还曾仰慕过你的才学,只恨当初没看透你所作所为,也不会任由错讳一事发生!”冯坚回道。
“那冯推官说说,是哪日何时,可有第三人在场可证明?”
“三月初五酉时,杆影刚好过了日晷酉字,故记得十分清楚。”冯坚不假思索地回答,堂上的人也变了脸色,只有顾仪依旧饶有兴趣地看着岑观言。
她在等待他的反击。
“可三月初五,那日是个雨天,不知冯推官是如何见到的杆影?”岑观言轻笑一声,略微倾身转向冯坚,盯住他的脸。
“那日…那日明明是个晴天!”冯坚有些慌乱,迟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那是岑某记错了。可有一点,我每日离开翰林院的时间,是酉时差一刻,而不是酉时后。酉时常德街过于拥挤,故我向来是先走一步的。”
“方才是下臣谎报了时间,还请大人唤来翰林院侍卫,一问便知。”岑观言拱了拱手,也不再看冯、柳二人,径直走回到刚开始的位置。
刘巡查招来下属耳语几句,不一会儿一位侍卫打扮的青年到了大堂。
“卑职可作证,岑大人都是卯时前一刻到,再酉时提前一刻离开,每日如此,从未变过。”
话音一落,冯坚和柳安德神情一变,脸色灰白垂下头去。
顾仪敲了敲面前的惊堂木,脸色微冷:“二位也别顾着垂头丧气了,说吧,谁是错讳的那个?”
“首告有功,抵罪。”她的声音还是少女的轻柔,微微的凉意带着皇家惯有的居高临下,轻轻一句,便惹得那两人险些在堂上大打出手。
“是你吧,柳推官。”岑观言叹了口气,结束了两人言语的互相撕扯。
“我昨日特意看了你秋闱的卷子,文采飞扬,只是卷面有处涂改,隐约能看出是先帝名讳中的一字,也是这次错讳的字。”
“错便是错,抹掉的、掩盖的还是错。错上加错,更是错。”
“此后,望汝自珍。”
柳安德像是被定住了,一动不动,忽而失声痛哭。
刘巡查唤了衙役将冯、柳两人押进大牢,又转向司空和顾仪。
“司空大人,长公主殿下,这案子算是结了,殿下您看看该怎么判?”
顾仪正玩弄着腰间的玉璧,百无聊赖。听着刘巡查的话,忽地来了些兴致:“那两人按律判吧,至于翰林院,罚俸一年。岑观言……本宫去容州还差些人手,就平级外放到容州找个县当县令吧。”
“司空大人,本宫恐怕要去些日子,陛下劳您多费心了。”
三堂会审告一段落,岑观言独自离开了刑部大堂。
目前,他暂时在京城租赁了一方小院,暂作起身之所。不日要前往容州,倒是该和屋主人说一声。
他正想着此事,身后有人喊着“岑编修”。他回头,才看见是先前端坐堂上的司空大人。
“岑编修,真是后生可畏啊。眼见大宁的新一辈也有些人才涌现,我便也放心了。”司空感叹着,语气悠长。
“司空大人客气了,下官惶恐,只当尽力而为。”岑观言对这位老臣十分敬重,司空大人壮年时也是朝中的中流砥柱,为人也亲和。
“不过,你且听着。容州之行,离长公主远些。以后回朝,也切记离长公主更要远些。”司空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神色凝重地嘱咐。
他也算是看着昭和长公主长大的,当初还会扯着先帝衣角撒娇的小女孩,已长成了他也看不透的模样。
极美,极艳,风情烂漫且神秘,极易吸引正当时的少年,尤其是如对面这个年轻人一样的少年。
岑观言不太明白,还是点了点头,免得老人家担忧。两人就此分别。
今日天气极好,风云暂歇。
若识风云意,何愁雨谷赊。
第12章 途中
容州地处大宁西北,是大宁与羌人聚居地的交界处。百年前曾遭战火焚烧,满地尸骸,一路烽火。从此,容州一蹶不振,土地本就不如南方肥沃,近几年又常有干旱,属实不是个繁华之地。
朝臣也是如此想的,就算想查明这桩案子,打压一下纪家的势力,长公主也没必要亲自往容州走一趟。况且纪家长年在容州盘桓,关系错终复杂,外人入内八成是撞得一身灰。
终归还是女子,只当看风景罢了。众人如是想着。
几日后,车队迤逦出了京城,浩浩荡荡卷起一路尘烟。
中间的马车外头挂着銮铃,青铜壳上描了祥云纹,其内的石珠随驾车人的动作清脆作响。
窗牖上覆着绛色的云雾绡,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探出窗外,放入一帘初春的景色。
顾仪在去往容州的路上。
车内不便点炭火,她披上一身梅花织锦缎斗篷,侧身靠在软垫上看容州的情报。
容州世家众多,因今朝高祖南迁,众世家随之南下,但本家还是留在了容州。为首的世家大族便是纪家,传承上百年,朝廷任命的官员也大都与纪家成了姻亲,利益与血缘织成的大网,牢不可破地罩着整个容州。
要查清,很难。要彻底毁掉这张网,更难。
本次她资助的佃户是容州长山县下属的两户民籍。去年开始,天气逐渐转恶,佃民租赁农庄主的土地几乎颗粒无收,每年的地税还在农庄主的把控下增长。
交不起税的,就只能按劳抵债。故当地农庄主的庄园里,都是被压着从早干到晚的佃民。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赚不到能供一家老小的粮食。
顾仪能在容州待的时间不长,即使她除了农庄主,待她离开后,依旧会有下一个压迫者在纪家的支持下,继续压榨剩余的佃民。
黄昏的余晖恰好笼上她紧皱的眉眼,她索性阖眼休息了一会儿,吩咐就近找个地方过夜。顺带唤叫月暗传了谕令,让陈谨带领随行一半的侍卫,先快马赶往容州取证。
陈谨有些兴奋,虽然前日里刚被祖父斥责,可他依旧想查明此事的真相。那日佃户的模样太过惨烈,是他从未见过的饥馑与狼狈,是史书上读不到的真实。
夕阳下些许侍卫与陈谨悄然离开,一直在车队后跟着的暗卫见状也跟了上去。
岑观言与侍卫坐在最后的马车上,颠簸了一路,终于到了休整的驿站。
他刚刚坐下,收拾好行李,便有侍女传令,长公主召岑观言前去,有事相商。
临时休整的驿站不大,也有个小庭院。此刻庭中点起烛灯,疏星参差,清风带上些许初春的寒意,吹动婆娑树影,浮光浸在池塘的倒影里,很是风雅。
庭中人回过头,眉目在灯下看,愈发带出一番妩媚风流。只是她还披着冬日的厚斗篷,无端显得有些脆弱。
那人唤道:“岑卿,坐下说话吧。”
正是顾仪。
岑观言跨进庭院里,落座在树下的石墩上,与昭和长公主正对着。他对着那张艳胜桃李的面容,耳边响起司空的警告:离她远些。
他起初不明白,司空为何如此言论。
今日才发觉,艳色易乱人心扉,心旌摇曳。
岑观言垂下头,错过视线,只盯着桌上的瓷杯,听对面人发问:“岑卿是容州人,可知纪家作风如何”
“回殿下,纪家家风正肃,多次建私塾捐桥路,算得上高且仁,至少表面如此。”
女子清脆的声音带上些愉悦的笑意,飘散在晚风里,“岑卿如此回,不怕本宫责问吗?
他看向女子的眼眸,坚定的,真诚地回答,“长公主殿下肯主审此案是容州之福,微臣自当尽心竭力,知无不言。”
至少还有人能看见他的家乡,愿意尝试去救一群人,已是大幸。
岑观言从黄昏讲到深夜,几乎把过去的十八年掰碎了,找到纪家及纪家相关姻亲,包括官员、商人、漕运等等的消息,在脑海里拆解成合理的线,一句一句地说出来。
水钟漏了四声,子时到了。岑观言也讲到口干舌燥,困意连连。
顾仪见此也没再挽留,目送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庭院口。
“穿云,对照一下,看看岑观言有无疏漏,或者说,错误。”
顾仪收起了笑容,神情疲倦,端起桌上的瓷杯,抿了一口。
“没有,有些情报是更核心些的事务,是弄影安插在纪家内的钉子送来的,岑公子不清楚也正常。”
顾仪叹了口很长的气,“明日加紧赶路吧,早些到总更好些。”
风更大了些,吹倒了庭内桌上摆的瓷杯。柳枝乱摇,浮光碎在湖里,切碎平铺的树影。
……
第二日,晨霜还未消去,“哒哒”的马蹄声便催醒了整个驿站。
这一日马车赶得更急,沿途的风光转瞬即过,连绵的青山逐渐变少,绿意被黄沙替代,便是离容州越来越近了。
顾仪收到后面递来的一张纸。
纸不名贵也不新奇,字迹端正齐整,笔画收尾带着锋利,落款是岑观言。
其上洋洋洒洒近一千个字,都是昨夜里他一字一句讲出的消息,再花了近半夜的时间整理在纸上。
岑观言此刻坐在末尾的马车里,坐立不安。膝上的书摊开在那一页,依旧停留在哪一页。他害怕帮不上忙,又怕长公主殿下误会他太过唐突。
直到马车门被叩响,侍女说应长公主吩咐,给诸位分发糕点。
岑观言在发到的糕点里,有些意外地发现了杞芽糕,正是容州的特产,是他这份里独有的。
他把杞芽糕丢进嘴里。枸杞芽是初春的清香,在唇齿间氤氲出满满当当的甜。异乡逢故菜,容易勾起思乡情。
第13章 容州
行了五天的路,车马劳顿,总算是到了容州。
落日恰好在黄沙之上,前头在黄昏的余晖里蓦地涌出一座雄伟的城门,上书“容州城”三个大字,笔墨酣畅,犹如群鸿戏天,收笔处带出金戈铁马之气。城门由砖石垒砌而成,线条粗犷,与大漠的苍凉极为相称。
传说里,城门是黄沙天然聚集,某日突然涌出,被风刻蚀成如今这幅模样。上头的题字是仙人怜惜容州贫瘠,特地赐下此名,以保容州不被风沙淹没。
顾仪想着来之前听过的传说,远远地瞥见容州知州已在城门口相迎。她隔着窗子的珠绡,依稀能看见远处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
很平常的一张脸,不熟识的人可以通过他的面容,想起任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穿上官服,也不会给人盛气凌人的感觉,更像是街边闲谈的普通百姓。
容州知州,名苏复,其妻是纪家的女儿,可想而知。
“下官容州知州苏复,恭迎长公主殿下。”他带领众人行礼,姿态恭敬,一丝不苟。
两个侍女先下了马车,掀开珠绡的一角,顾仪缓缓而下,作足了皇室的姿态。
今日她梳了堕马髻,斜插一根牡丹珠花步摇,一袭烟纱散花裙衬得她气色极好,行如皎月穿云,和风拂柳,一眼看去,就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子——温婉且无害。
苏复不敢怠慢,将车队引入城中。城里的百姓围在道路两侧,不敢高声指点,只有与身边人的私语声层层叠叠。
“苏知州,容州可有什么好景致本宫曾听太傅讲容州有落日近长河,大漠沙如雪,此次来容州也想见见京城外的风光,明白吗?”
“长公主殿下所说确有此景,就是偏远了些。今日天色已晚,还请殿下先到驿站歇下,明日微臣再派人带您前去。”
顾仪不依不饶:“苏知州应对容州很熟悉吧,若本宫明日要苏知州亲自带领呢?”
“殿下如此抬举,是微臣之幸。”
苏复依旧恭谨地走在离顾仪一步后的位置,没有一丝逾越,低声应着这个算得上有些无礼的要求。
顾仪露出些不快的神色,很快便收了回去。这一瞬似乎也被身后的人收入眼底。
到了驿站后,苏复带着众人说明了一下情况,很快就离开了。
顾仪把岑观言喊进书房,屏退随行人等,有些随意地问道:
“岑卿,你如何看此人”
“眉目温和,行事谨慎,若是敌非友,会是个城府极深的对手。”
岑观言一直跟在队伍的后头,他注意到,苏知州的情绪很浅,浅得近似毫无痕迹。
即便长公主装作无礼,他也连一丝不耐和怒色都没有。若不是本性平和,便是伪装得太过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