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云——天青捧雪
时间:2022-02-21 11:18:41

  “修国史一事,我参与的也不多,那日消息传出,实在是受了惊吓,没想到冯坚开口说不如把这事推到你头上,反正你已经得罪了贵人,省得大家一起吃挂落。我不敢反驳,后来巡查官询问的时候,就也跟着一起点了头……”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句更是声若蚊呐,几乎融进囚室的阴冷里。说完后杜荣的头垂得更低,生怕会看见眼前人的目光。
  岑观言没有说话,也没有愤怒。他平静地听着,像听着另一个人的故事。
  他没想过去苛责杜荣,他敬仰德行高洁的隐士,向往治国能才的文韬武略,也不敢妄求世上所有人都是如此。说到底,不过是每个人的路不同。
  杜荣被裹挟着向前,而他,该继续走他选定的路。
  “多谢杜推官,我会以认罪为名提出三堂会审,提前告知一声,劳烦你来这一趟。另外,还是那句话,不必自责。”
  杜荣有些哽咽,说了声惭愧飞快地离开。他不愿再待下去,去剖析他的卑劣,即便这的确是他做过的错事。岑观言的目光他不忍直视,若是岑观言发怒或干脆大声咒骂他,他都能更好受些。
  他恍然想起那日闻喜宴,首位的状元披着红袍,他曾看过状元的策问,字字珠玑言之有物,俨然满篇锦绣又不失可用性。于是和身旁的同伴指了指前头的状元郎,笑着说“我猜此人定为治世良臣。”
  当时是如何想的呢,他从记忆里翻出,凌云壮志犹在耳:“君子亦当如此,治世救民。”
  可惜,他似乎忘了。
  陈谨一直在外头守着,见杜荣出来什么都没问,两人在门口分别。
  “糟了,老爷子还在府里等我!”陈谨抬起扇子敲了敲自己,紧赶慢赶地往陈府跑。果不其然,刚迈进门,熟悉的声音响起。
  “又跑去哪了!昨天说好的今日休沐出门呢!?”陈首辅年事虽高,依旧精神矍铄,呵斥声也中气十足,震得外头枝上的鸟儿飞了大半。
  “见过祖父,这不是来了吗,您小声些。若是父亲听见了,您可喝不着酒了。”陈谨躬身行了个礼,打趣着自家父亲,惹得陈首辅又要动怒。
  他见势不妙,丢了句“我去吩咐管家备好马车”人就不见了踪影,留着陈首辅接近暴跳如雷也只得慢慢平静下来。
  外头已备好了车,管家也是府里的老人,劝了几句:“公子,在家时便收些性子罢,别上赶着惹老爷不快。”
  “赵伯,这你就不懂了,先把祖父惹急,再跑掉让他找不着人,有助宣泄肝郁,这还是太医教的法子。”陈谨一脸无辜,很难让人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管家半信半疑,又往车上放了些点心,目送两人出门。
  从陈府出门,过了昌平巷,再从宜阳街穿过,不用一刻钟就能到东城的街市。
  东城正是热闹的时候,目之所及都是摩肩擦踵的人。街上铺的是砖石道,两侧砌了御沟,道旁栽的桃李杏梨开了大半,遥望去宛如织锦绣帘。
  南角的鹰店挤着一堆捧着金银财帛的富贵人,店主捧出一只海东青,细数着它的难得之处。海东青栖在店主肩上,羽色纯黑,明眸似电,一看便是羌人手上得来的极品。
  东街则是饭食售卖的地方,点心是各色素饼果子,荤腥则是肚肺、鹌鹑之类的熟食。
  陈谨要去的酒铺还需往里再走些,在南通巷深处。马车行至人多处愈来愈慢,外头喧闹更甚,陈谨刚想着干脆下车步行,车外传来哭喊的吵闹声。
  “青天大老爷啊,为我们几家做个主吧!那杀千刀的主人家不把我们佃户当人看,是当畜生用啊!我们从容州好不容易逃出来,大家伙儿看我浑家那一身的伤,还有家里的小儿女饿得都快没命了,实在是受不住了!”中年汉子沙哑的吼叫声即便隔着马车帘也十分清晰,其中还夹杂着小儿的哭声和女子的抽泣声。
  中年人顿了顿,又继续哭诉:“我们身上的钱凑了凑,也就够请人写了封状书。”说罢,“砰”的一声响起,陈谨掀开帘幕,发现那男子额头触地,叩头处已经开始红肿。
  他顾不得想太多,一伸手接过状书,赶紧喊了家仆请大夫,再买些饭食给瑟缩在一起的小孩儿们充饥,几乎忘记了车里还坐着陈首辅。
  周围的百姓见状欢呼雀跃,感叹着陈首辅的善心仁德,就差把这一幕加进说书人的新篇章里,标题便可以叫“容州穷佃户街前递状,京城善首辅当街断案”。
  从容州来的佃户们感激涕零,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陈谨拦都拦不住。他找了家旅店把佃户们安置好,再回到先前的地点。
  陈首辅脸色黑沉,与平时的故作暴躁不同,虽没有说话,却显得极其明显的不虞。
  回到陈府,气氛愈发沉重。
  “跪下!”
  是陈首辅的斥责声。
  “孙儿不明白,也不想跪。”陈谨依旧站着,也不愿如平时一般顺着祖父的意宽慰几句。
  “这张状书能接吗啊?你明明知道,容州是纪家的地盘,乡庄主也是纪家的授意,陈家在符州占的地也不少,这案子谁审!怎么解决!你考虑了吗!”
  疾风骤雨,劈头盖脸。
  管家看着形势不对,备好了药,再将陈家其他人都喊了出来。
  陈谨依旧一言不发,他知道接了这状纸的后果,也明白祖父的愤怒,只是有些事可不为,有些事不可不为。
  ……
  长乐殿里难得热闹,聚了一群打叶子牌的宫女,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着宫里的趣事。
  顾仪在看外头的来信。
  状纸已在大庭广众下送了出去,陈家若是还要民间的名声,不想查也得查。
  派出的人没到大牢就被纪怀枝抢了先,虽然也算是完成了她要做的试探,总归还是有些不舒心。狱卒倒是把天牢的对话都写了下来,也没什么新奇的。
  倒是陈谨,两边都掺和了进去。
  “叫月,记得看着些,有三堂会审的消息递我的名帖给司空,就说事关先帝名讳,本宫替宗正处走一遭。”她缓缓地开口,烧掉手上的信笺。
  “果然啊,人不能歇着。”
  这些日子也歇息得够久了,想着还有些惫懒。两台好戏都要开台,看戏的也该准时到场了。
 
 
第10章 局中
  昏暗的云胡乱地堆在天上,天空显出黯淡的灰色,是山雨欲来前的征兆。
  顾仪收到了司空的回复,因“错讳”一事关乎先帝,三堂会审将于明日在刑部大堂开始,涉事人等均会到场,由昭和长公主代处理皇族事务的宗正司一方,再加上刑部负责此事的巡查官,和发觉此事的首告人司空共同断案。
  她略微放下此事,先准备去赴今日的朝会。陈谨既代陈首辅接了状书,今日必须得拿出个章程来审理此案,她还得盯着,免得陈纪两人联手推个替罪羊出来了事。
  说来也奇怪,陈谨这个陈家从小教养、当陈首辅继承人培养的世家子,不知怎么生成如今这副模样。带着点少年的天真和傻气,还有些江湖人的古道热肠,与世家子弟的身份格格不入。
  可惜,没有经历过挫折的天真太脆弱了,受不住机关算尽的倾轧。
  依长公主规制的车辇稳稳当当地地往太和殿去,车轮压在石板上辘辘而过,片刻后就到了殿门口。
  如今顾仪也不设珠帘,直接在龙椅旁设了个座位,至少明面上也没人反对她坐在那。
  这些日子里她也收拢了不少急于求成的低品阶的官员,看着倒算得上声势浩大,实则顾仪清楚得很,不过是镜中映出的繁华虚像,摔碎后便一无所有。一有风吹草动,那些攀援依附的小官们便会跑得无影无踪。
  也因为如此,陈纪两位首辅对此无动于衷,怎么看她也不过是想过一把权臣瘾,也没插手过朝廷大事,没必要找不痛快。至少放个长公主在上头,幼帝也能消停些。
  朝臣都到齐后,侍礼监照例喊过行礼,又陷入寂静。
  陈谨从户部出列,躬身行礼,掷地有声:“臣陈谨有本启奏,昨日市井中有容州佃户递状,状告容州巡抚及当地大户私吞田地,相互勾结逼迫佃户,并以此谋取暴利。臣已接状,请求陛下下旨审查此案。”
  朝中人大多耳闻了昨日一堆佃民拦住陈首辅的马车当街递状之事,纷纷看向陈首辅,将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投了过去。
  陈首辅闭上双眼,自己教出来的儿孙惹出来的祸终究得自己担着。
  昨日骂也骂过了,骂到自己险些喘不上气,那不肖儿孙还是站得笔直,也不回话。
  无奈之下,他已连夜派人去符州通知巡抚先收敛些,避这阵子的风头,多放些银两下去安抚好佃户,等容州侵占土地一案了结后再看看情况。
  “陈卿是想自己审理此案吗?”
  顾仪悠悠地开口,右手随意地把玩着一枚东珠,说话都带着漫不经心。
  陈谨:“回长公主殿下,陈谨既接了状定要参与审理此案,主审官还是由殿下指派吧。陈谨资历尚浅,担不得此任。”
  “听闻容州风光秀美,本宫想走上一遭,诸位,没有异议吧?”
  顾仪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圈,露出近似天真烂漫的笑容,瞥了一眼纪首辅。
  不动如山,还当真是好脾性。
  百官缄口不言,纪首辅一派的官员面面相觑,没得到指令也不敢擅动。
  “那如此先定下了,诸卿散了吧。”
  顾仪摆摆手,牵起龙椅上昏昏欲睡的幼帝,身后的宫侍见状也跟上,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太和殿。
  天气虽然阴沉,至少雨还没落下来。顾仪干脆牵着顾伦在宫里走走。
  “阿伦,下回不准再打瞌睡了,不然我可要罚你多做些课业了。”顾仪轻轻刮了身旁幼儿的鼻子,得到一声“哼”的回复。
  “阿姊,有你不就好了嘛,每日都要来这里好累!”顾伦抱怨着每日朝会的无趣,小心翼翼地扯了扯顾仪的衣角,学着平常幼儿撒娇的模样,偏偏面容严肃,不肯笑上一笑。
  “阿伦,阿姊也不能一直陪着你呀。方才听见了没有,阿姊过些日子要去容州一趟,你乖一点,听司空伯伯的话,我回来可是要查你的课业的。”
  顾仪没忍住,蹲下身来摸了摸顾伦的头。
  近日胸痹没怎么发作,她险些忘记了悬在头上的利刃,会在未来的某一日落下,将一切化为尘土。她陪不了顾伦一直走下去,只能加快些步伐了。
  顾伦有些委屈地蹭了蹭她的膝盖,也很懂事地没有挽留。
  “阿姊,你要好好的。”
  声音很小,被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地的响声盖掉。
  雨终于落了下来,宫人急急忙忙地撑起伞,唤来抬步辇的内侍。
  另一侧淋着雨的东城又是一番光景。
  主管“错讳”案的刘巡查听见岑观言认罪的传信,终于松了一口气,来了大牢才知道这人不仅不想认罪,反倒提出三堂会审。原本不想节外生枝的刘巡查眼看不用刑是撬不开这位新科状元的嘴,也只得同意了。
  本以为三堂会审来的不过是宗正处的官员和首告的司空,走个过场就能把罪判了,结果又掺和进了一个昭和长公主。
  他对这位长公主凑热闹的行为十分不解,可谁让那位是幼帝唯一的亲眷,理由也找得十分恰当,总不能拦着,也拦不住。
  他忐忑着,时间也到了第二日卯时,再忐忑也只能先到刑部大堂候着。
  刑部设此堂专为办大案要案,寻常案子有京兆尹府尹府就足够,刑部大堂的椅子都快落满了灰。
  顾仪来得最晚,踏进门时环顾一周,堂上坐着司空和刑部的刘巡查,堂下站着翰林院里负责修国史的十几个推官和编修。经手错讳那部分的不过五人。
  岑观言立在那里,坚定如竹。
  她有几日没见着岑观言了,今日一眼望过去,身形比先前还要消瘦,编修的官袍显得愈发宽大,唯有背脊和那日一样依旧挺得笔直。
  他的眸光澄净,和外头云销雨霁的天空很像,吞尽落雨的乌云,再显出湛蓝的平静和广阔。
  丝毫没有被污蔑的不忿和痛苦。
  看来这枚棋子,已经初步成形了。
  顾仪笑得不显山不露水,缓步走进大堂里,衣袖一拂,落座在主位上。身上的玉璧恰好碰上椅子的棱角,一声清响。
  “开始吧,诸位。”堂上的主审官发话。
  各怀心思的嫌犯们逐一开始喊冤,错杂的说话声吵得堂上三人都皱了眉头。主审官惊堂木一拍,才安静下来。
  “从左侧开始,轮流说。”
  最左边的是柳安德,那位殿试名列二甲第一的同进士,如今是翰林院的推官。
  “微臣柳安德见过诸位大人。微臣虽与其他同僚一同负责编国史一事,但对错讳一事确是一无所知。”
  其余人也都附和着,杜荣攥紧了手,险些想站出来痛斥他们的无耻,被岑观言的眼神制止。
  岑观言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曾经众口一词地指认是他错讳,如今已经变为对此一无所知了。
  一起针对同一个人的关系太过浅薄,是一针就能扎破的白纸,只要有一个裂缝出现,很快就会溃不成军。
  果然,没遮住的马脚,就要露出来了。
 
 
第11章 会审
  大堂之中,四个人已说过各自的理由,都是一般的未接触过,或者送到手上已是如此,有些疏忽没检查清楚。
  原本指向同一个人的,纷纷开始为自己辩解,生怕挨上罪名。
  唯独轮到冯坚时,他言之凿凿:“翰林其余同僚都尽心尽力,每日为修国史劳累到深夜,只有岑编修闲散无事,总共也只编了错讳的那一节,不是他还能有谁?”
  满堂目光灼灼,聚焦于岑观言身上。
  明明是一样的官袍,处于肃穆公堂上,他偏似春日游陌上观杏花的少年,端端正正,声线清脆沉稳,一句一句缓缓道来。
  “微臣在此有三问。”岑观言移了几步,走到众人的对面。
  “一问,自岑某入翰林院至如今,从未接手过任何与修国史相关事宜,是也不是?”
  冯坚涨红了脸,回道:“那分明是你不思进取,懒散度日!怎能赖到我们头上?”
  岑观言没理会他,继续向众人发问。他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砸在翰林诸人心上,砸的人心生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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