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棋疲倦地用手捏了捏眉心,语气淡淡:“西晋不就是送了个女人过来吗,人没了,看他们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公主过来和亲。”
阿意先是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话是何意,脸上露出一个笑:“殿下英明。”
***
天不过刚亮,驿馆里便响起了嘈杂的声响。
人声、脚步声……声声不绝于耳,瓦达拥着被子坐起身,眉头紧紧拧着,嘴里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
她在驿馆里呆了三日,昨儿傍晚便有大周的官员来细细说了接风宴的事情。
今夜,她大抵就要被献上去了。
有侍女要过来伺候她起身,统统被她给轰走了。
最后还是景云负手走了进来。
他冷肃着一张脸,看着床上的她:“公主又在闹什么性子?”
她掀开被子,里头穿着的松软中衣有些凌乱,露出的半寸肌肤娇嫩似雪,景云很快背过身去。
瓦达绕到他面前:“本宫在等着景大臣来替我梳妆呢。”
她未着鞋履,赤着足踏在地板上,脚腕白腻得晃眼。
景云别开眼:“男女有别,臣这便让侍女过来。”
瓦达很快抬手,挡住了想要离开的景云。
她脸上笑意戏谑:“本宫是主子,景大臣为臣子,臣子自然要听主子的话。景大臣如今,可是要忤逆主子的意愿?”
葱白似的指尖在他胸膛上缓缓划着圈,被他一把捏住。
他脸色铁青,最后还是沉着脸拿起瓦达的外衫给她披了上去:“殿下身子尊贵,如今天儿还早,莫要着凉了。”
瓦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是景大臣能屈能伸,对着杀害自己父母的仇人也能如此好脾气。”
景云手上动作停了一瞬。
长睫掩住了碧蓝眸子里的情绪,他绕到古檀木桌前,拿起那把碧玉梳篦:“殿下不是要臣梳妆吗?”
窗棂外,抽条的嫩绿柳枝随着轻风跃动。
有几片新叶顺势飘到了靠窗的那张古檀木桌上。
瓦达看着那几点绿,有些失神:“西晋现下怕仍旧刮着冬风,以前我只觉得西晋的春了无生机,如今倒突然有些怀念起来了,只可惜,日后再也见不着了。”
语气里带着几丝淡淡的惆怅。
西晋的春比大周要晚些,往年的天要入了四月才会开始回暖。
身后的景云却恍若未闻,手上动作细致,替瓦达挽起繁复的发髻。
他的至亲,尸骨埋在了异国他乡的战场上。
她如今不过是到离了故国到异乡和亲,又算得上什么呢。
正阳门前,车马如龙。
林青筠半搀半抱将孟红蕖带下了马车。
往太明宫去的路上,孟红蕖中途先停下了脚步。
她晃了晃林青筠的衣袖:“我想去椒房殿看看母后,你先同林萧一道过去吧。”
说完,她带着佩环很快改了道,发髻上的金錾连环珠钗在眼前一晃,人便消失在了眼前。
林青筠步伐缓缓,负手行了两步,又总觉得身畔空荡了许多。
想了想,他还是叫住了大踏步走在前头的林萧:“左右现下时辰还早,不如和你一道到椒房殿去等人。”
林萧停下脚步回头,那声阿七还未来得及唤出口,林青筠人影已瞧不见了,只余拐角处随风扬起的那半片衣角。
椒房殿里。
张菀青倚在美人榻上,背后靠着松软的绣花引枕,正支着下颌阖眼小憩。
银环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的点翠三彩凤冠,正预备着给自家主子戴上去。
有小太监面带喜色扬着手里的拂尘跑了进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昌平公主往椒房殿来了……”
尖细的嗓音刚停,上一刻尚在小憩中的张菀青便猝然起了身,惊得银环身子抖了一下,手中的凤冠差点便掉了地,后背不由得冒了一层冷汗。
宫女将人带入殿便退了下去。
孟红蕖停在大殿的珠帘前,脚步有些惴惴。
深呼了一口气,她接过佩环手中的东西,还是进去了。
殿内明黄金灿的裙角映入眼帘,孟红蕖屈膝弯腰恭敬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张菀青的目光在她身上驻留。
孟红蕖睫目低垂,张菀青瞧不清她的面容。
只能看到她清减的下颌、瘦削的肩……
似乎比那次生辰宴见到时要更瘦了。
戴着景泰蓝护甲的手指微动,最后还是招来了银环去将人给扶了起来。
张菀青重又回了美人榻上,坐姿端正,面容严肃,不带一丝笑意。
“今日你父皇是替西晋使臣办的接风宴,你不往太明宫去,过来我这椒房殿作甚。”
她语气森然,听来冷漠,孟红蕖突然便觉得手中的东西有些烫手起来。
“听说母后近来屡泛头疼,儿臣便差人去买了些葛根片和白芷片,配上些花卉做成了香囊,趁着今日大宴,便顺道给母后送来了。”
“大夫说葛根和白芷可入太阳经祛风止痛,日日佩戴着,闻着味道,能缓些疼痛。”
孟红蕖说着,拿出了衣袖掩映下的香囊。
香囊是佩环让锦绣阁里的绣娘一针一线仔细缝制的,边上的缕缕金线在日头下隐隐泛着细碎的光。
听说是特特给她备的香囊,张菀青神情微凝,抹着大红口脂的唇开了又阖,许久未吐出一个词,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好在一旁的银环机灵,很快搁了手里的凤冠,接了孟红蕖手里的香囊,又将人扶起到了美人榻上。
母女两人一向生疏,今日这般相对而坐,无人开口,气氛难免有些古怪起来。
还是孟红蕖先拿出了一张泛黄的宣纸递了过来。
匆匆扫了几眼,张菀青面色变了变:“……你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上头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是她当初一笔一划亲自抄写的佛经。
怕孟红蕖知晓那些事,她之前一直放在殿内藏得好好的。
“儿臣若是没看到这张纸上的东西,母后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同儿臣说这些?”
“……都过了这么久,说出来不过平白勾起些不好的回忆……”
张菀青指尖用力,捏着的那张黄旧宣纸很快便有了几道明显的褶皱。
“……但母后一直不说……儿臣还以为……以为母后一直不喜儿臣……”
孟红蕖双手置于宽袖后,说着这话的语气淡然。
之前一直压在心里的情绪,如今一股脑说了出来,自己倒要比想象中平静许多。
“……毕竟,当时宫里的人都说,儿臣出生时正遇上了天狗食日,是不折不扣的灾……”
孟红蕖的话未说完,身后的张菀青猝然起身,她下意识便停了口中的话。
“……这些话……都是谁同你说的?”
那时孟红蕖还是尚在襁褓里不知事的婴儿,她分明敲打了一番殿里的宫女太监们,没想到却还是堵不住他们的嘴。
她以为当时孟红蕖年纪尚小什么都不知道,不想什么都让她给听见了。
偏生那时淑妃苏婉莹正得势,她日日皆在琢磨着如何让孟羲和早日将孟檀立为太子,甚少去看孟红蕖……
上了些年纪,再忆起往日的事情,总会让人生出诸多感慨来。
看着孟红蕖云淡风轻的说着这些事,张菀青的胸口闷得好似要喘不过气来,眼眶泛了红。
她定定望着孟红蕖,紧抿着唇角压抑情绪,声音略带沙哑:“无论旁人说什么,你身上都流着我张菀青的血,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便永远都是我至亲的女儿。”
银环很快将其他候在殿内的宫女太监都差遣了出去,仔细关好了殿门,好让母女二人能一道好好说个清楚。
天际最后一抹昏黄的夕光隐去,椒房殿的殿门仍紧闭着。
张菀青来了情绪,拉着孟红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从她牙牙学语再说到她如今成了家,一晃半日竟就这么过去了。
孟红蕖低首。
握着自己的手有些枯瘦,但温暖有力。
被母后的手捧着,原是这么一种感觉。
鼻尖泛出些酸意。
趁着张菀青未注意,她偷偷用力反握住了那双温暖的手,不想那么快便松开。
张菀青有些心疼地打量着孟红蕖的小脸。
“上次我生辰宴时你脸上还带着些肉,怎么这次过来瞧着瘦了这么多?莫不是青筠在府上欺负你了?”
“你老实同母后说,若是你们二人真处不来,母后去找你父皇,只要你过得开心,和离也未尝不可……”
见张菀青提了和离二字,孟红蕖慌忙摇头:“没有的事,青筠待我极好。”
“真的?”
孟红蕖恳切点头,张菀青虽有些半信半疑,但也没再多问,总归是他们小夫妻两人的事,她也不好插手。
这般想着,她的目光又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孟红蕖的肚子。
“你既真打算同青筠过下去,这孩子的事,是不是也得该早日准备着了?莫要同你兄长般,日日皆要人催。”
张菀青话题转得快,一下提到孩子,孟红蕖耳尖登时便发了烫。
她同林青筠如今是躺在一张床榻上,但那事还没一撇,孩子哪有那么快……
“母后,这孩子的事不着急,还有些事儿没……”
“怎么,还有什么事情要等着解决?”
“你前些日子虽闹了风寒,但自小身子将养得当,怀个孩子不成问题。”
张菀青劝她。
“我自是没什么问题,但……”
张菀青看孟红蕖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心里缓缓生出了一丝疑窦:“难不成……是青筠有问题?”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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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孟红蕖一时哑然。
仔细想来,林青筠只在刚开始那几夜会抱着她入睡,近来似乎是有些在躲着她。
她也并非没有主动过,但无论她如何动作,或抱或缠,林青筠总有法子将自己从他身上揪下来。
再后来,也不知是染上了什么怪癖,林青筠夜里总时不时要去冲个凉水澡,入榻时整个人身上都泛着一层寒凉,她嫌抱着他冻手,也不再去缠着他,这事便也就这么被她搁置了。
仔细一想,这应当,算是他的问题吧?
孟红蕖对上张菀青炽热的目光,略带踌躇地点了点头。
张菀青面色凝了一瞬。
那林青筠看起来也是个血气方刚的,怎的偏生这方面不行,难怪自家女儿近来瘦了这么多。
世上男子千万,若是现在这一个不行,换一个也未尝不可,又何苦为难自己。
眼尾的细纹皱了皱,她斟酌着用词问道:“这……你这辈子……当真非青筠一人不可?”
孟红蕖:“……?”
张菀青欲言又止,想了想,她提声唤银环进了殿,又让孟红蕖附耳过来,轻声细细嘱咐了她一番。
再从椒房殿出来时,已快接近开宴的时辰了,孟红蕖和佩环脚下步子也不免加快了许多。
迎面堪堪碰上了不远处静立着等人的林青筠。
椒房殿旁植了一溜已抽了新絮的柳树,有点点白絮落在他挺拔的肩上,随即又被风扬起,兜兜转转飘落到青石大道的缝隙上。
人的脚步一踏上去,便更深的陷到泥土里去,春雨一落,那点白便再无踪迹。
孟红蕖抬眼看到人,步子迟缓了些,眸子微微睁大,里头掠过一抹慌乱,但很快便被弯起的眉眼给巧妙遮盖了过去。
“……不是让你们二人先过去吗?怎么在这儿等着?”
虽说平城渐回暖,但夜里仍微寒。
她过去牵住林青筠的手,修长的指腹果真带上了些凉意。
“等了很久罢?”
林青筠摇头,握着孟红蕖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气,将人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怎么聊了这么久?”
“不过是提到了一些旧事,母后便拉着我多聊了些时候……”
孟红蕖说着,视线偷偷划过他的白玉腰带,再缓缓往下……
“公主在看什么?”
清冷的嗓音突得在头顶响起,孟红蕖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忙收了视线抬首看着身侧的人:“……就……随意看看……”
她心虚地捏着张菀青千叮咛万嘱咐递给她的药,呵呵咧嘴笑了几声,露出一口讨喜的银牙。
狭长的眸子微眯了眯,林青筠眉心蹙着,虽心里好奇,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待他们一行人迟迟抵了太明宫时,殿内早已是一派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李观棋一行过来是给孟羲和带了礼,西晋瓦达公主一行带的却是人。
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她自己。
珠帘后,一排排姿色姣好的歌女凝神抚琴,琴音奢靡欢快。
大殿中央,瓦达公主着一袭大红的舞衣,步伐翩翩。
脸上则半缚着一层薄面纱,打着赤脚,脚踝处还系着两个小铃铛。
每踏一步,皆有不大不小的悦耳铃铛声悠悠响起。
宴上的官员手上拿着酒杯,但都已忘了要喝酒,只是追逐着那道妖娆的红色身影,不住地咽口水。
独礼部尚书李祺的脸变成了青黑色,不住别开眼。
烛火明亮,明黄的光晕打在瓦达身上,两条嫩生生的藕臂白得好似在发光。
大红舞衣徐徐绽放,女子的身躯极为娇柔,一颦一笑皆让人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