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轻轻,俊俏的身手,干净利落的招式,晃得人眼花缭乱。
少灵犀颔首,面色沉稳,不卑不亢地说道:“灵犀修为尚浅,凝水化剑这样的雕虫小技也练得不到火候。今日班门弄斧,师姐,承让了。”
经此一事,少灵犀对瑾瑜师姐颇有好感,认为师姐是个讲武德的善人。
她六哥常说天上尽是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碰着一个都是时运不济,碰见一双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如今看来,他那是添油加醋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少灵犀方才一招一式都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放眼四界,能比之者寥寥。这样谦虚的说辞,不过是给瑾瑜台阶下罢了。
少灵犀故意在最后关头捏碎了冰剑,只为保全师姐颜面。瑾瑜投之以桃,她自然要报之以李,万不能让好人寒了心。
瑾瑜不曾想这晚生后辈的资质竟如此出类拔萃,是她失算了。
瑾瑜自知此时不能失仪,端着长辈的姿态,与少灵犀寒暄了几句:“后生可畏,少君这驭剑之术炉火纯青,想必平日也是勤学苦练吧。”
少灵犀独来独往久了,阿谀迎逢的客套话她也不擅长,只随口答了一句:“也算不上多有造诣,将个烂就吧,全靠师姐高抬贵手。人择剑,剑亦择人,相看两不厌,运转随心,倒也不用练得太勤。”
她天生没有丹元,注定练不了高深的术法,只能钻研这“中看不中用”的剑术了。恰好今日瑾瑜挑的是比剑,她也是瞎猫碰上个死老鼠,运气好罢了。
僵持间,人群最外围传来一声玩味的嗤笑,:“都是四界子弟,拿不出真修为,公然打得花里胡哨,也不嫌丢人。”
第4章 千重阙
众人寻声而去,只见一个散发赤足的玉面少年抄着手慵懒地靠在殿前撑天柱上,嘴里嚼着半根野草,微闭的双眼隐在额前细碎的发丝后面。
着一袭赤焰广袖长袍,红得惊心动魄,腰上玉带松松垮垮系了两圈,绳尾处结了个蟠龙扣,随双鱼佩一道垂在腿侧。背后铺散开的暗棕色长发,在灼灼华光下竟泛着粼粼波光。
少灵犀初来上界,每一个人都素未谋面,自然不认得这位红衣少年郎是何方神圣,只好跑回去问问伯遇:“你可识得此人是谁?”
伯遇受宠若惊,连忙退开两步,故作轻松道:“这么明显你还看不出来?四界中只有一人长着暗棕色长发,爱穿一身红衣,东海小龙王——沉洲。”
沉洲伸了个懒腰,把嚼碎的草屑啐了一地,方才悠悠睁眼。
人不可貌相,神魔亦不可。
看他打扮地妖冶摄魂,风流有余,像个浪子,不曾想眼底竟藏着出鞘利刃。不止,他眼里还有山河沟壑,翻涌的滔滔骇浪裹挟着铁马冰河,波澜壮阔。
俗话说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沉洲就是个好例子。传闻他是天赋命格,出生便是人形,是公认的下一任四海之主。尚未成年,修为已破九重天境界,擅治江河,猎杀海妖。
但年少得志,多少有些桀骜不驯。只要是他看不顺眼的人,不出三日,都会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当然,手段也不会太仁慈,有鼻青脸肿的,有缺胳膊少腿的,也有生不如死的,各有各的惨法。
这场初级的斗武本就不出彩,全仗着双方盛名吊足人的胃口,被沉洲这么一打岔,大家更是兴致寥寥,又怕耽误了拜谒的时辰,便各自散去了。
经此一事,大家更是放了十万个心,这魔君的女儿连颗像样的丹元都没有,何谈威胁四界一说。
瑾瑜又拉着少灵犀叮嘱了两句,离开前顺势将竹枝接了回去,两截断裂的竹节牢牢连在了一起,恢复如初。还瞬间长出了几片青翠欲滴的新叶,令人称奇。
少灵犀眼前一亮:仅随手一扔便可使枯木逢春,着实新鲜。比武前,她以为师姐是个疾言厉色的主,要刁难自己。但将才瑾瑜言谈间温和有礼,谦卑和善,大抵是个好相处的人。
行进间,听伯遇讲地天花乱坠,都快把沉洲捧到天上去了,少灵犀有些纳闷,:“嘶……这有什么好神气的,凡是打娘胎出来的谁不是人形。”
伯遇骤然得知她的身份,一时半会儿还端着三分敬意。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回答道:“神龙族可不同,它们是……是……蛋。”
少灵犀掐着腰,陷入沉思:“只听得那钟山烛龙氏是以蛋孵化后代,没想到这水产神祇也是如此。”
伯遇听到“水产”二字,憋着笑回了一句:“龙就是龙,分什么高低贵贱。”
少灵犀随着众仙僚入殿,匆忙间不忘争口舌之利:“虽说是同祖同源,但战神一脉和四海水神岂能混淆,你的脸颊和脚底还都是亲生的,你也一视同仁,共用一盆清水洗,一张锦帕擦吗?”说罢拂袖转身离去。
好个伶牙俐齿的少君,伯遇愣在原地,竟无言反驳,急地舌头像打了死结:“谬论!简直谬论!”
这下就只剩下半分敬意了。
伯遇也明白了,神谕碑上的人物断不能一概而论,有的人是华清池边高洁的圣莲,多看一眼都是亵渎。而有的人就是寻常泥塘里的荷花,平易近人多了……
这个沉洲非同寻常,少灵犀暗自揣度。
这个朋友不容小觑,伯遇也悄悄腹诽。
千重阙内,肃然无声。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着司礼星君天策宣读名录。
四界礼法虽说不上是千篇一律,但也是大同小异,该有的步骤只多不少,有一两个例子作为前车之鉴,大家也就无师自通了。
刚开始都进行地很顺利,大家流水似地上前去,又流水似地退回来。但就有这么一个人,直挺挺地杵在那儿,说什么也不肯行礼。
这人啊就像窑炉里烧出的瓷器,总有那么一两茬能赶上窑变,生出些独一无二的釉色。而沉洲就是这样与众不同的存在。
天策站在大殿中央有些尴尬,瞅着天师也并无指示,凭着自己几万年的道行,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道:“海神之子沉洲,于紫微垣谒见天师,遵长幼师徒之序,理应行叩拜大礼。”
天师乃是老一任的尊神,这些年大多待在十方崖上参禅悟道,避世不出,威望大不如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是统御过天地的人物,受晚辈两拜也是理所应当的。
殿上人多嘈杂,窃窃私语的内容无非是来者不善,小小年纪太过狂妄。莫说晚辈后生,就算是各路帝君天神见了天师都要行礼,这小龙王竟敢如此放肆。
沉洲也不慌张,昂首挺胸直视天师,悠悠地给出自己的解释:“天地怀德,父母有恩,自然受得起我弯腰屈膝叩拜。若四界众生平等,天师也不例外,何必跪来跪去,徒增诸多麻烦。”
又是一片哗然,一些文绉绉的仙们遇见平日里不曾见过的风骨,竟都转了念头,有些倾慕之色。
还真是墙头草,两边倒。
少灵犀在心里啧啧称赞道:好家伙,有志气。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顶撞长辈。果然,没有实力的人,还是低头做事、踏实做人比较稳妥。
:“这……”这厢天策星君站不住了,手汗都快浸到名册里面去了,可见内心很复杂。
南巍慈眉善目,摆摆手示意天策退居阶下,和颜悦色道:“罢了,不强人所难。”
这声音苍劲有力、威严庄重,盘旋回绕在肃穆的大殿上,多几分空灵幽邃。像是千里之外传来的回响,像是近在耳畔的低语,让人分辨不出究竟出自哪里。明明是这四界最老资格的人,却也是最谦逊和慈悲的。
待到礼毕后,众人才陆陆续续站了起来,天师南巍继而说道:“紫微垣规矩不多,禁令有三:其一任何人不得在非试炼期进入三更沼泽,其二任何人不得靠近星宿海半步,其三便是请诸位谨记前两条。”
南巍身上那股子通透的禅意总是如影随形,再普通不过的词句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别有韵味,令人心神爽朗。
当今世道,习惯于以讲话的篇幅长短、节奏快慢来定位神仙的阶品。像天帝那种等级的老仙最喜小题大做,长篇大论,且十分讲究一句一断,一词一顿。拖拖拉拉下来总要两三个时辰才能完事。究其重点,也不过是“何时施云布雨,何时春去秋来”这等琐事。
天师这样的至尊神明觉悟就是高,才不管这些长短快慢,也不会刻意端起架子来彰显自己的地位。他当真只说了三点,简明扼要,以偏概全。他讲得轻松,大家也听得舒心。
这时一血气方刚的紫衣黑脸小仙跳出来做了个总结:“也就是说除这两条外,令无禁止即可为嘛。天师这儿还真是开明,没有条条款款,能自由自在地吸点儿日月精华延年益寿,比我在灶神老爷手下烧火可强多了。我啊,定要考上神职,赖在这儿不走了。”
原来是灶神的烧火棍小厮,着实可爱,逗得满堂大笑,意外地解了将才尴尬的局面。
南巍和蔼道:“不错。这紫衣小儿郎长得十分俊俏,只是柴火把脸熏得有些黑,配紫衣使面色愈发暗淡深沉啊,回头定要让灶神给你做身新衣裳。”
少灵犀思忖着这天师也是个爽快的神仙,和道听途说的有些出入。如此位高权重的人却不摆架子,肯放低姿态体恤后辈,还会说上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实在难得。
她本以为南巍会单独扣下她,聊聊神谕碑的事,毕竟机会难得。没想到南巍并无此意,而是一视同仁,全部打发走了,谁也没留。
少灵犀和伯遇一道出了千重阙,回头遥遥一望,却看见天师仍旧端端正正坐在那儿,尚未离开,:“咱们都走了,天师怎么还不走?是要放饭吗?”
少灵犀可能忘了,神仙只靠一口仙气吊着,是不用进食的。
伯遇生怕别人在下阶梯时踩脏了自己的衣服,兢兢业业地提着衣摆道:“听我师尊说,前些日子蓬莱山地仙觐见,说要送岛上近年来唯一得道生灵前来开蒙。天师允了那老头儿,那姑娘今日便到。可能是要等那位姗姗来迟的姑娘吧。”
:“原来如此。”
头一日的事情颇多,自然不会就地解散,拜谒之后还有很多流程要走。
为了方便管理,也为了保障学子的人身安全,千重阙会依据武力值对新来的学子们进行分级,不同等级的学子分别安置于不同的宫中。
故而所有人必须前往三更沼泽参加定阶试炼。
沼泽的入口处循环滚动着一串文字:“端正考风,严肃考纪,赛出风格,赛出水平”,“人易我易,我不大意,人难我难,我不怕难”,“认认真真试炼,坦坦荡荡做人”。
少灵犀眉头紧锁,不知作何言语,:“这些标语……会不会有些俗气了。”
伯遇则高举手肘,兴致勃勃道:“这场定阶试炼也是要算进考核榜的,一定要重视起来!”
第5章 三更天
吾又是少灵犀捡来的,不在她家族谱之上,他也没有其他归属的部族,身世更是无从查起。像这样无亲无故的散人是无法收到天师印鉴的,所以他长到这么大也没来过千重阙。
这次也是以侍从的身份来的,不能参加相关的修学活动,:“主子,我在千重阙等您。请您务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多多提防。”
少灵犀煞有介事地说道:“我知道,你还是在紫竹林出口等我吧,试炼结束咱们直接回学舍,折腾一宿我肯定困得慌。”
:“吾又明白。”说完便赶往沼泽出口去了。
伯遇抠着下巴上的胡茬,支支吾吾道,:“你……确定不考吗?”
少灵犀拿手扇了扇风,不耐烦地解释道:“本宫已经是魔族的二把手了,才不稀罕你们的头衔。况且我没有丹元和脉络,拿什么赢你们,花拳绣腿吗?美貌吗?”
:“那就好那就好,我先走了。”
少了一个竞争对手总会安心一些,伯遇先行一步。试炼本就是为了争夺名次,从来都是各自为营,断不会出现结伴而行的情况。
根据玉牒上的符文,同行的每位学子都分配到了一头不错的吞鲸兽,代步的坐骑算是有了。纷纷驭兽离去,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少灵犀捏着缰绳,瞅了瞅自己的坐骑若有所思:就算不是吞鲸兽,给配一朵无攻击性的遁行云也不错啊,发一只萤火虫也太不像样了!
虽说这是一只比树苗还高的巨型萤火虫,不用担心夜来走道难,但在黑魆魆的沼泽里,这一身招摇的莹莹绿光简直太引人注目了,甚至可以说是极其危险。
少灵犀顺着它的触角为它梳理了几下,实在不忍心骑着胖嘟嘟的它上路,牵着走也是个累赘,索性解开绳子还它自由。
:“唉,天不垂怜。”距离黎明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少灵犀要徒步摸索到终点可谓是困难重重。
她没有坐骑,也认不得路,只能就着一轮圆月前行。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刚走了半里路,一团硕大的黑影从少灵犀背后闪过,一只手拍了一下她的左肩,她猛一回头却没有看见半个人影。
:“良川——”
说罢,少灵犀的左手上已经化出了一柄叫“良川”的长剑,她必须提高警惕。
突然,背后又是一阵风吹草动。少灵犀不再犹豫,趁着回身的功夫,手臂内旋,迅速挥剑,手肘稳稳抵住歹人的脖子。那人明显一震,闷哼了一声,急急后退了半步。
少灵犀平视前方,只能看见一截雪白的脖子,这人应该很高。再寻着脖子往上,这张俊俏的脸还是那么玩世不恭。
:“唐远!” 少灵犀认出了这个歹人。
唐远是西北狼族的一头小狼仔,西北狼原型高大威猛,身长七尺的漂亮姑娘全天下都不多见,可在狼族却比比皆是。一般人难以招架,所以狼族的姑娘很少外嫁,都是在族内成亲生子。
众所周知老君喜欢骑青牛,龙王爱豢养异兽,少灵犀却更胜一筹,养的是一头荒野苍狼。
但唐远是一头不怎么在乎自尊的狼,它不爱在月光下仰着脖子嘶嚎,也不爱去荒野上蛰伏狩猎,她讨厌兔子狐狸的臣服,她乐意给别人当个坐骑。
少灵犀第一次见唐远,是在她迷路离群的第三天,饥肠辘辘的小狼没有去寻找猎物的自觉,反而在江畔抓起了蝴蝶,四只小爪子嗖嗖乱舞,尾巴一颠儿一颠儿地,那架势,特别像一条温顺的看家犬。
少灵犀只觉得她憨痴痴的,甚是可爱,便顺手牵了回去,不曾想日后竟能出落地如此雄壮。
唐远将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刃微微挪开,:“你喜欢磨剑的癖好要改改,容易误伤好人。”
然后,她一把抱起少灵犀在原地旋转了好几个圈:“好久不见呀,九公主。”
喜欢称呼她为九公主的一定是亲近之人。
少灵犀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旋得有些晕乎乎的,左脚踩着右脚,踉跄着退了好几步,:“不是,唐远,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能在非试炼期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