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神仙,总是自恃清高,不愿与魔族人打交道。少灵犀仗着少衍的威风,魔族的小辈对她都揣着十分的敬意,不敢与她交谈。
如果不是碰上了伯遇这个热心肠,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少灵犀赶紧把自己雕的少司命小人掏出来送给了伯遇。他一拿到手上就乐得合不拢嘴,而后是捧腹大笑,嘴角都已经咧到耳根了,可见他是喜欢这个见面礼的。
接着是送给了炳兆臣、官逐浪、福魁、素云、尔是等魔族人,他们也都恭恭敬敬地收下了,看不出喜恶。
伯遇伸着脖子左等右等,才等来了他的同席,沉洲。他口中脾气暴躁的龙子却偏偏选中了与他同坐,造化弄人呐。
少灵犀为了拓宽交友之路,连忙报上姓名:“在下少……”
沉洲没等她自我介绍完,便抢答了:“彩凤嘛,我知道。”
少灵犀小时候就老是被兄长们叫作彩凤,长大之后大家越来越生疏,也都不这么调侃了。
当然这个俗气的绰号只在魔宫里流传,外人也不敢这么直呼她名讳。如今一听,还真有点想揍人。
但技不如人,能动口绝对不动手:“那‘沉舟’岂不就是一条失事的破船啰,彼此彼此。”
见沉洲已然动怒,少灵犀耐住性子,又一次把少司命的小像呈递了过去:“你莫生气,是我口不择言了,我知错,我悔过,我道歉。”
她想过了,别人兴许不会为自己的错误道歉。但如若她以错制错,就必须要对自己的错误负责,这叫原则。
吾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言而腹诽道:“主子还是老样子——认错飞快,打死不改。”
沉洲从未遇到过如此没有骨气之人,她倒是懂得先发制人,一上来就服软,搞得沉洲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没了动手的由头,只好作罢。
沉洲接过小像捏在手里,满脸嫌弃,生怕别人知道他碰过这个物件,损了前半世威名,冷漠地将这截木头收了起来。
伯遇四处瞅了瞅,好像缺了一号人,:“嘶……谁这么没定力,才第一天就打退堂鼓。”
他这张嘴跟开了光似的,贼灵验,说谁谁就到。
后门,一名紫衣女子姗姗来迟,少灵犀也终于等来了她的同席,朝歌。
她腰间别了一截二尺一寸长的七孔青玉竹笛,笛子第二竹节处暗藏一柄双开刃淬毒短剑。据说是下界雍州城最有名的铸剑师梁渠的手笔。
这姑娘是少有的仙魔同体,修得左四右三两套脉络,也难怪她只用凡间的普通兵器傍身。
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直接落座,而是穿过挨挨挤挤的人群,朝着沉洲走去。
行至桌前,眼藏精光,语气却很是温柔:“你就是沉洲?”
不得不说,这股文文弱弱的味道和天上的梓潼星君有得一拼。
:“是本宫。”沉洲从未见过她,但这天上地下知道自己的人不胜枚举,没必要都要认识一遍。
那女子微微一笑,抬出两句经典的客套话:“久仰了。我叫朝歌,朝阳的朝,歌谣的歌。”
自我介绍完毕,朝歌没有停留片刻,径直走到了少灵犀身边坐下。
沉洲被她这一岔弄懵了,寻常女子见他都要退避三舍,像这样上赶着来打招呼的屈指可数,他僵在原地冥思苦想他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朝歌刚坐下,伯遇就掏出了木头人显摆:“朝歌是吧?你说巧不巧,这礼刚派发完你就来了,啥也没赶上。”
伯遇还是在千重阙门口听朝歌对沉洲说过一次自己的名字,怕是记错了,还特意确认了一下。
朝歌慢悠悠地把伞收好,扭头看着那个粉衣厚脸皮,答得很干脆:“她在三更沼泽给过我了,算起来,‘少司命’已有在我的床头小住好几日了,你们才拿到啊……”
相较而言,伯遇确实输在了先后次序上,只能讪讪地收起了傲娇,不再多言。
他表面上不太在意,心里面说不定已经把少灵犀“重色轻友,厚此薄彼”的罪状翻来覆去数落了好几遍了。
:“主子,我在外面候着。”吾又想着先生应该快到了便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打门口慢悠悠地挪进来了一个纤弱的身影。左手执书,右手藏于背后,好似在疏影横斜的月夜闲庭信步。
:“在下梓潼,大多时候是个教书先生。”
这文曲星君当真是个温润儒雅的男子,言语轻细似珮环清越声声慢,步履优柔如弱柳扶风步步莲。
:“星君有礼。”大家也都陆陆续续了起来,整仪容、正衣冠,一齐向先生行礼,礼毕入座后便开始行课了。
送走了三月和煦的杨柳风,又到了太阳耀武扬威的时候了。
尚未入夏,气温却不低,山间飞鸟和林中草木都被晒得奄奄一息,不想动弹。可窗外的蝉却是精气神饱满,聒噪的蝉鸣声叫得人有些烦躁和倦怠。
困顿间人的思绪总是飘忽不定,一会儿溜出去误入藕花深处,一会儿飞回来寻觅纳凉去处,一会儿贪恋昆仑山巅的积雪,一会儿又好奇寒塘秋里的冰泉。
总之就是想觅一处凉快地方歇着,压根儿没心思专注在书本上,巴不得那些端方的字迹都被热化了才好。
:“你且说说第五章提及的‘行方圆之道,可经天纬地’是何意?不必长篇大论,简略说说你的道理即可。”
沉闷的课堂上似乎传来了几声微不可闻的鼾声,恍惚间梓潼星君走到了少灵犀的身侧,手指敲桌三次示意她来作答,这一提问倒是巧妙地惊醒了一大片梦中人。
有人擦了擦嘴角悄悄松了一口气,有人假借翻书页装模作样……
这文曲星君倒是和蔼可亲,没有端夫子的架子,问的问题也不刁钻,就是简单的注解题。
要是一般的学生一定能随口答上,可是偏偏这饱读诗书的少灵犀答不上来。
这一十七卷《空庭禅颂》是天帝在修炼瓶颈期的郁结之作,一字一句的酸楚凑成一章一段就成了奥义了。
后来经文艺界翘楚梓潼星君润色后,在四界广为传诵,又因为作者地位显赫而名噪一时,一度掀起潮流,后被列为必修书目,祸害后辈小魔小仙。
少灵犀素来不爱看这些晦涩难懂的深奥文章,但为了应付课堂问答,她自然也读了开篇和尾章。谁知星君剑走偏锋,拣了一段无修辞,无韵脚,无插画的“三无文章”考她。
同这些仙官讨论书本的可读性确有些矫情了,左右不过是自己懒惰挑剔,赖不得谁。
少灵犀缓缓起身,满怀歉意地看着梓潼:“此书我还没来得及看,劳烦星君赐教。”
梓潼星君尚未发话,有人却按耐不住了,:“学而不知道,与不学同。磨磨蹭蹭半天,我还以为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解呢,原来是一问三不知。愚钝至此,还不如不学呢。”
说话的人叫长玺,是第一个走出三更沼泽的名人,稳居积分排行榜榜首,是晋位上神的不二人选。
她乃天帝幺女,身份尊贵,打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周围有许多附和的小罗罗,此时正哄笑成一团。
这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是两位公主。长玺好胜心强,对于这次出缺的神职更是势在必得,自然想着压少灵犀一头。
沉洲最讨厌那些趋炎附势的东西,这些尖酸刻薄的讥笑声吵得他脑仁疼。
他面无表情地抬眼扫了一圈,那些人便全都识趣地噤声了,都在害怕他锁定的是自己,混世小龙王的赫赫威名可不是虚吹出来的。
若论口舌功夫,少灵犀混迹魔界这些年还从未有过败绩,扎扎实实积攒了一箩筐的歪理,正愁无处发泄。
她笑盈盈地直视着长玺,专门说给她一人听。
:“说从前有一人一犬狭路相逢。恶犬见道人软弱可欺,便狂吠不止。奈何人畜悬殊,犬终不敢造次,仍假借吼声以虚张声势,咫尺之距而未敢近身。道人言:‘畜生狂悖,岂敢食吾肉乎?‘”
大家都听明白了,少灵犀编了一则热乎的故事在这儿指桑骂槐呢。
长玺气得咬牙切齿,一张小脸忽白忽红,一拍桌子“蹭”一下站了起来。
:“少灵犀!你……”
少灵犀冷哼一声,不再给长玺说完的机会,又接着道:“我今儿出门前占了一卦,日子不太好。忌动土、忌嫁娶、忌出行,可谓诸事不宜,但我发现好像有一样特别适合你——宜做人。”
真是个口齿伶俐的主,与她拌嘴不是戴着孝帽去道喜——自讨没趣嘛……
梓潼站在一旁忍俊不禁,埋进袖口咳嗽了两声道:“师者,所以传道授业、答疑解惑。‘行方圆之道,可经天纬地’这一句要认真解释起来还要多费些周章,瞧着今日课时已接近尾声,我改日再给大家细细讲来。”
原以为梓潼星君会生气,但没想到竟然如此通情达理,真是位德才兼备的好先生。
课后,梓潼特意将少灵犀留下,同她解释道:“人有所长,亦有所短。你擅兵法、药理等实学,我长于诗词、经书等文章,道不同自然不同。治学本就是取长补短的过程,你我也不过是学了一部分,交换之后再精进罢了。方才室内死气沉沉,我便想着活跃一下气氛,多有冒昧。”
:“星君言重了。”少灵犀对他躬身一拜,目送他离开。
心里还在夸赞这个文曲星君性格真好,心思也细腻,竟然连自己擅长哪些领域都一清二楚。
第11章 朝夕亭
星君虽没有过多苛责,可还是给少灵犀留了抄书的任务,以示惩戒。
她天没亮就起来了,勤勤恳恳地抄了一整日,手都累酸了,着实有些疲乏了。
转头瞥见尊神正气定神闲地坐在亭子里品茗,左右还配有两位伺候的上仙,不由得感叹世道不公。思来想去,还是要诓个得力帮手才行。
于是乎,少灵犀端了一盘热乎的点心跑过去,殷勤道:“闲来无事,我们比试比试如何?”
原泱一只手枕在脑后,轻轻吹走一片碍事的茶叶,:“可。我让你两只手两只脚。”
少灵犀狡黠一笑,兴冲冲道:“不是比武,我们比写字吧。我新得了一本适合临摹的好书,我们一人写一半儿,字体任选,看看谁写得又快又好。”
:“你想让我帮你抄书?”
少灵犀对着旁边两位仙侍使眼色:“有这么明显吗……”
初一和初九默不作声,疯狂点头。
原泱放下茶盏,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说起了旁的:“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耳中常闻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算修行,你又何必同小人多费口舌,争论是非曲直。”
尊神足不出户就能知晓天下,对白日里的事情了如指掌,着实厉害。只是少灵犀没想到他如此公平公正,竟直呼长玺之流为小人。
她也不想惹是生非,连忙应承道:“你说得对,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第二天早上,刚到辰时,吾又照常提着食盒来了。他伺候主子习惯了,不愿意躲懒。
少灵犀分别将两卷厚厚的卷轴摊开,平铺在地上,拉了吾又过来评判:“你说,这上下两幅字,哪一张更胜一筹?”
:“这……单纯从书法的角度,不带任何杂念和私心来看的话,应该、也许、大概是上面那张要稍微好看一点点。其实二者风格迥异,各有千秋,都是难得的好字啊,不知道是哪两位大家的手笔呢?”
吾又明知故问,答得很圆滑。原泱的字比少灵犀好看这是事实,可吾又也知道陈述事实会遭殃,只好阿谀奉承两句。
:“吾又,你什么时候学会吃里扒外了,回答‘主子与别人谁更胜一筹’这类问题,答案只有一个——主子最好!”
:“是是是,主子说得对。”三重肯定表否定……
趁着主子用早膳的功夫,吾又蹲在旁边收拾书卷,毕竟是要呈交给梓潼星君的,乱七八糟的像个什么话,要一张张理顺了才好。
这凑近了他才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虽说尊神是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人,对主子也是多有照拂,但能做到这个地步,还着实把他惊了一阵。
自从被梓潼点名后,少灵犀为了不给族人丢脸,近日颇是勤奋。名列前茅是没什么指望了,但也不至于次次都垫底吧。
摸鱼打鸟可以无师自通,可占星算卦、坐禅入定、施咒结印这类顶尖的技艺就必须找个造诣精深的名师,心无旁骛地学上几轮才行。
第一天,少君跟着梓潼星君练书法染了原泱七个池子。
第三天,少君跟着司音上仙习琴瑟,手下没准,余音宫里的尧山古琴悉数羽化,原泱裁了半个林子的梓漆树送去赔理。
第五天,少君找司礼星君天策学习占星术,失手打碎了他从前辈那儿继承来的天象仪,原泱只好割爱,将梳妆用的什罗镜磨得两面光送给天策,勉强可折射出星象……
别人是为了出头而“内卷”,少灵犀是为了面子而“自卷”。
一时间,众议纷纷,无外乎是在感叹尊神千挑万选出了这么个人同住,真是造孽啊。
少灵犀也是垂头丧气,她可能真的不适合修学,到哪儿都是丢人现眼,烦死了!
第七日,垂钓课上,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蹲在姜公潭边上等着鱼儿上钩,整整围了一圈。
伯遇蹲得腿都麻了,实在没有耐心了,把手中的垂竿往土里一插,叨扰着旁人:“ 灵犀,看在平日的交情上,我私下问你一句,你有心仪的陵墓吗?墓志铭有头绪了没?可要两棵常青树做陪衬?你的身后事我这个做朋友的都可以照应。”
伯遇这几日明里暗里讽刺她多回了,眼下又开始了新一轮诋毁,少灵犀想着今日非要堵住他的碎嘴。
一串“少氏歪理”脱口而出:“古者墓而不坟,不树不封,何等洒脱。我没有累世功名,也没有遗臭万年的劣迹,是非功过自当由后世评说,生死祸福乃天命所归,少司命尚且不能左右,何况你我沧海一粟。”
死不死的我说了不算,墓志铭也轮不到我自己来写,你也不要追问了!
伯遇急了:“你真不怕尊神整你啊!你一来就弄得他老人家家财散尽。我看就你手里这跟翠竹也是在劫难逃,你每学一样东西,都要浪费好多原材,得不偿失啊。”
少灵犀道:“在我下达少君召命之前,你最好闭嘴哦。”
伯遇看了看这半圈的魔族少年,个个都有意无意地关注着自己的动向,还真被威胁到了,只好蹑手蹑脚地蹲了回去,继续守着鱼塘发愁。
隔着两道田埂,他又小声补了一句:“你都没挂月牙果,钓得到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