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影:“所以您的父亲收留了他。”
“对,周远峥的生日是八月二日。”
孟影再次看向墓碑上的那列字——
早逝于二零零二年八月二日壬午年己酉月己卯日
夏旭尧的祭日是周远峥的生日,无形中,似乎有一个轮回。
“事实证明我爸眼光不错,周远峥很优秀,一如当初我哥,各种奖项拿到手软,他像一个完美复刻我哥的替代品。”
“这个替代品很长时间都抚慰了我爸爸妈妈,让他们觉得,儿子还在身边,但上了初中后,周远峥越来越有自己的主见,不愿意走我爸妈替他安排的路。”
叛逆,嚣张。
这是周远峥骨子里的东西,他绝非流水线产品,他一直有自己的骨气和骄傲。
况且越长大,他就越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复刻品,是一个替身,是必须永远活在原身阴影下的。
夏言淡淡说:“一个活人是永远比不过死人的。”
所以矛盾就不可抑制的发生,他不愿走林语风为他安排的,安逸又安全的路,他那时候或许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但反抗的本能让他脱离那个在框架他的家庭。
孟影想到第一次见到周远峥,遥远到连她自己都快忘记——
是高一九月份开学的午后,她趴在桌上往刚领的新书扉页写名字,他抱着球从窗户前经过,她刚好抬头,只此一眼,经久不忘。
那样风华正茂的少年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绝不愿意也不应该当一个用来陈列的产物。
难怪他每次提到秦江,提到养父母,总是言少无奈。
夏言:“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一直看着他与我爸爸斗争,我爸爸中年丧子,心态一直有些崎岖,他总是不愿意让我们去尝试新的东西,但我知道他爱我们,只是害怕再次失去,年过半百,真的没办法再承受一次丧失至亲的痛,但是他关爱的方式有问题,他45岁之后变得暴躁又易怒,生气时,对周远峥说的话甚至不堪入耳,拿他跟亲儿子比较,但我说了,一个活人怎么都是比不过死人的,但也因为他的强烈制止,反而让周远峥心生叛逆,选择一条我爸爸最不愿意让我们走的路。”
孟影:“可是你也这样做了,你父亲……”
夏言笑了笑,“比起生命,我更想得知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想我哥那天出门一定知道有危险,但信念还是支撑他去了,他死的时候不后悔,如果他没走上这条路,这辈子都在后悔,我想完成他的夙愿,帮他继续找这条路上的,价值和意义。”
她面带微笑,朝孟影抬了下下巴:“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我对你印象很深,因为周远峥提起过你。”
孟影抬起头。
“他跟你恋爱的时候,是同我这么形容你的,他说他找到了走这条路的意义。”
“其实他这二十几年都过得坎坎坷坷,甚至选择国航,选择研究也是为了故意跟我爸爸唱反调,可他这人有一点好,干一行是一行,什么路都能好好走下去,即使是自己不喜欢的领域,也能照旧学,但好像只有你,对他在飞机制造领域没有想法而表现的无比遗憾,那么多人只喜欢过他的皮囊,可只有你,喜欢这个人的存在本身,连同他所有坏习惯,都在告诉他,你的选择是那样有意义。”
那是每个人都最想要的肯定。
孟影错开视线,她其实愧对周远峥这样的评价。
她的喜欢,热烈纯粹,却在世俗的挤压下,还是选择了放弃他。
“所以你们分手后的那几年,周远峥一直活得很艰难。”
他的意念跟动力都是来自孟影,而她提出分手后,他就迫切的想要做出成就。
加班加点的工作和连轴转甚至让他一个曾经体能测试年年第一的人吃不消,从肩到胃,都落下毛病。
远处的白桦树被夏风哗哗吹响,晃眼的深绿色,孟影眼睛却有些干涩。
她真的没有好好去完完全全了解过周远峥。
夏言插着风衣口袋,即使是炙热的盛夏,她也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样高温的天,她脸颊额头一丝汗没出。
苍白的不像活人。
“我爸爸很矛盾,他看到我们去继承我哥的遗愿,心里一定是开心的,但厄运没有放过我们家。”
她看向孟影,无所谓笑笑,然后弯腰撸起空荡荡的裤管。
那层布料下面,是两只冰冷冷的假肢。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夏言走路跟正常人不一样。
“02年我也才5岁,年纪小,但看到那天爸妈的慌乱,也猜出有什么不好的事,我妈把我放在隔壁阿姨家,我趁她们不注意跑了出来,在马路上撞上了一辆货轮。”
“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丢了一双腿,活了下来。”
她用最平常的语气叙述一段无比惨烈的过往,孟影怔怔盯着她那两只假腿,久久说不上话。
“其实现在还好,已经习惯了,但那时候,恨不得自己被撞死,没有腿,终生残废,我想过服药,跳楼,好多好多种死法,但那时候周远峥已经来了我家,除了跟我爸爸斗争一下外,他就变着法鼓励我活下去,之后几年,他也怕我想不开所以经常跟我联系,告诉我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我没有探知到的地方,还有很多值得的事物。”
“所以我,因为这条路失去两条腿,却还能在这条路上死磕下去,那年医生说我活下来是个奇迹,那如果我能完成我哥的夙愿,一定是第二个奇迹,奇迹本身。”
孟影静静听着,下午的影子被夕阳拉的斜长,但她觉得有什么在面前慢慢变得高大,越过了远处的白桦树。
她想到曾经因为看到周远峥跟夏言的聊天记录而流泪跑出去,在距离徐老板那里不远的马路上,看到的那株被车碾碎的草芽。
它此刻,重新在她心里落根,破土而出。
夏言:“他们最近去了赣州的一处荒僻山林,上午的时候小暖问了几个人要不要赶过去支援,你身为记者,完全有资格。”
孟影伸手擦干眼眶的湿润,“我会去的。”
第74章 .滑坡&记者
一组的跟进人员名单一个星期前小暖就在大群里催人填了,本着自愿原则,不强迫不强求,毕竟有关飞机工程的项目都不轻松。
从公墓回来后,孟影先回了趟宿舍,小林正在写导师布置的论文,看孟影慌里慌张的从外面回来,一推门就开始收拾衣柜抽屉。
“孟孟姐,怎么了?”
孟影一边回话,手里动作也没停:“我准备报名那个跟进项目,待会和小暖说一声,她们明天就出发。”
“怎么突然要去?你之前也没说啊。”
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因为有些很重要的事。”
小林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但好像报名十二点截止,”她看看手表,“都十一点五十了,我刚刚看小暖往办公室那边去。”
孟影一愣,火速丢下手里衣服,开门就往外冲,任由小林在后面如何喊也没停下来。
宿舍到办公室还挺远,孟影一边跑一边拨通小暖的电话,对方可能静音了,没人接。
她飞奔了一路,最终在办公室大楼门口看见正准备上楼的小暖。
“许暖!”
孟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跑过去岔都不敢打:“等一下,我也要报名,把我加上去吧。”
报名单已经打印出来了,孟影顾不了那么多,直接用碳素笔把自己名字添在下一行。
“孟记者?你去这干嘛啊,”她看看四周,“这任务很重的,非专业人士最好还是不要去,吃的不好睡得不好,还是在赣州的大山里,这个季节,真不是人待的。”
“没事,你帮我报上去吧。”
小暖无奈,“行吧,记得关注大群出发信息。”
“行,谢谢了。”
孟影擦擦额头,还没完事,她还得跟何曼婷报备一下。
电话里何曼婷在那头听完她想法,二话不说,直接劝退,“那种严谨项目,人家有记者,各大台的,国家的,专业的,你一个杂志记者跑过去干嘛?”
她倒不是真训斥孟影,只是这苦孟影可能受不来。
“何姐,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问过了,我有记者证,只要表现得好,是有转电视台记者机会的。”
“哎,你这孩子!”
何曼婷拿她没办法,那是大型国家项目,虽然现在国家投入大,科研经费也足,但没有绝对的耐力和韧劲同样挺不住。
去之前,孟影特意查了那个地方,是赣州的一处无名山,山上几乎没有人居住,夏季干燥炎热,最高温度达到35至40,且交通不便,路程艰难遥远。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第二批科研人员和其他工作者正式踏上行程。
组织派了车把他们送到机场,几个小时的航程,飞机起飞后,孟影耳蜗就开始发出若有若无的嗡鸣,牵动神经,整个脑袋都在发疼。
下午五点钟到达目的地,她这不适应长途行程的体质,下飞机后,腿都是软的。
毕竟是华南地区,时值七月份,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到机场后还需要继续坐车中转,等车的空当,人就这么大剌剌暴露在光线下,皮肤都被灼得发红。
孟影戴了帽子和袖套,没感觉起到什么作用,反而闷得浑身是汗,全身上下都黏乎乎湿哒哒的,脸上的防晒霜经过一天路程的□□早就脱妆化开。
时间紧急,带队的负责人也没让大家休整,片刻不停的往无名山赶。
大巴颠簸了几个小时,落地后到抵达山脚下,一众人几乎油米未进。
下车后,孟影扶着路边的树,差点把苦胆呕出来。
她此刻头晕乎乎的,走一步跟踩在棉花上一样,脚底虚浮,要不是身旁人及时拉住她,差点直直仰面摔下去。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这处山头地势复杂险峻,到处断崖陡壁,深夜上山不安全,带队人让大家今晚先在山脚下歇息一晚。
小暖跟孟影一个房间,两个女生背着包,浑身肌肉酸疼,进房间后第一时间就倒在床上,累得不行。
这几天都是大晴天,透过旅馆窗户,外面天空煞是好看,繁星点点,一颗颗点缀在天幕里。
洗漱完,两个人谁也没劲干别的事,就这么躺在床上看窗外一片片树林的残影。
小暖问孟影:“孟记者,你干嘛这么坚持来这啊?听说你在礼华当副主编,那待遇应该挺好的吧,薪水也不少。”
孟影客观评价:“是还行,没有你们累。”
“那你干嘛还来这吃苦?大公司高工资不香吗?”
孟影反问:“你们这里的高知识分子也没少被挖啊,但大家还是一直坚持留在这里。”
小暖挠挠头:“害,那不是祖国的建设尚未完成吗,这种感觉别人可能体会不到,就是你一旦来了这里,成为参与设计民航客机的一员,未来我们国家自主设计的飞机飞上蓝天,那种民族荣耀感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两个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看向远处的天空。
不远处的山头,还有马达的轰叫,这晚也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正如无名山的荒僻,阻止不了这群年轻的科研学者赤忱而忠诚热烈的爱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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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影是低估了华南这带的气温,虽然山上树木茂盛,依旧阻挡不了炎炎烈日,她带来的防晒霜在这种地方直接失效。
尤其是东西太多,她们第二天上山过程中,她打算掏出来补一下防晒,手一哆嗦,一大瓶防晒霜直接滑下山坡不见踪迹。
于是之后两天,她顶着烈日跟着队伍跑,里三层外三层的全副武装,两天下来还是被晒黑一个度。
她皮肤本来就比较敏感,在七月烈阳下闷着不透气,皮肤没两天就开始过敏,泛红掉皮,跟个皮肤病人一样。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暖透露了个消息:“咱们下午要跟周主任他们碰头了,据说他们那边布置的差不多。”
孟影她们一来的时候没看到周远峥,打听之后才知道他们在无名山的另一座山头做实验,时间未知。
她一开始还有些失落,现在听到小暖这么说,一脸惊悚,“下午?这么快?”
“我也没想到这么快,看来他们还挺顺利。”
顺利是挺好的,但她这脸……
孟影从包里掏出镜子——
一副水土不服的样子,皮肤上的红点还没消下去,她还比之前黑很多……
烦死了。
孟影在不去和见他两个选项里犹豫,最终选择后者。
大不了到时候戴口罩。
华南这边天气近来一直挺稳定,高温大太阳天,跟个蒸炉一样,但夏天的天气摸不准,像小孩变脸,暴风雨说来就来,还是在赣州这带的山头。
下午两点钟,孟影他们的队伍出发还没一会,大雨倾盆而来,不是往常只下一小会的阵雨,天像破了一个窟窿,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接二连三往下砸,天空乌云密布,同行的气象学者说:“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
“那咱们要不要回去?”
那人摇摇头,“感觉不太好,继续向上走。”
硕大的雨点打的脸生疼,他们有随身带一次性雨衣,但雨势越来越大,雨衣也挡不住,所有人从头湿到尾,山路泥泞成一片,一脚踩下去,半天鞋子拽不上来,裤腿鞋子都沾了泥,脚步越来越沉重。
暴雨里行走,人累得呼吸不上来。
有人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一伙人互相搀扶,弯着腰,顶着风雨继续上路。
领队拄着捡来的树枝艰难走到孟影旁边:“孟记者,你还行吗?”
虽然道路难走,但他们中很多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只有孟影,是第一次跟队切身体会他们这种职业的艰苦。
孟影满脸的雨水,雨势大的睁不开眼:“还行还行。”
领队又说:“这带暴雨就容易山体滑坡,如果我们继续留在刚才那里很可能会被洪水淹没,只有朝着山顶走才是安全的。”
队伍里有女队员精疲力尽,几个人拉着她继续向上走,天边乌云叠加,满城风雨的前兆,路途两边的树木被风吹得左右摇摆,不时传来“咔嚓”的枝干折断声。